谁首先主张男女分开用厕所?肯定是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一个纯粹的人。感谢世界上每个地方都有这么一个让男女精神处于轻松状态之下解决下水道的小间。
我怀着这种感激的心情坐在马桶上,这感激还在递增,上厕所要收费,有专人看管,在其他时候我认为不自由的严格制度现在正为我所用。
我一点也不慌张,想起那三个家伙守候在厕所之外,反而有些兴奋。我甚至想起从前每开始写一篇小说那如热锅上的蚂蚁、如一条饿狗对着一根粗壮的肉骨头无处下手的焦灼情形。写本书从来都是件残忍的事,我必须把自己当犯人关押在家里,每天必须完成应完成的字数。这和我眼前所处的紧急危险的情况,肯定有某种内在的联系。
抽掉马桶里的水,我打开门,走到镜子前,洗净手。
我取出唇膏,先把脸依次画成毛利人、印第安人、野蛮人,左瞧瞧,右瞧瞧,添上几笔在眼圈周围,用手将蓝色抹开。然后把坠子放入裙子领口内。不行,一看就太假。重新回到马桶的方格里,插上门闩。
我取出包里的钥匙链,用链条上剪指甲的小剪刀,将额前自然挂在脸两边的直发,剪成一排整齐的刘海。这次对着镜子,不一样了!这张脸一下年轻了十岁。然后,我修剪了头发,弄得
略为短些,参差不齐,跟电视剧上那个超级女人宛如同胞姐妹。
电风机呜呜响,戴荧光镜的女人正在吹手,已第二次朝我微笑。
我走了过去。
她揭掉眼镜,目光有神有意,信号再明确不过。
我求之不得。挽着这些鬈发,穿着五十年代敞胸紧身上衣大撒摆裙子的女人,亲亲热热地搂着,推开厕所的门。
谁还认得我这个坠入爱河的同性恋者?三个没花钱的“保镖”,看到从面前走过的这两个装束怪模怪样的女人,他们一定见怪不怪,今晚到处有比这两个女人怪诞的人。忠于职责,必被职责所误。他们肯定又紧盯着卫生间的大门。
陪我情意绵绵的新交女友走出一小段之后,我察觉根本无人盯我的梢,我折腾了那么长时间完全无的放矢。松开那女人的手臂,我连声再见也来不及说,便跨上楼梯,一阵小跑,从走廊另一端的出口奔进电梯,赶到停车楼。难道我是自作多情,认为有人迫害?你这么个与世无争尤其与纽约的宗教界无争的人,我对自己说,你也太多虑了些,你只管走你的路就是了。
我的白色伴游女郎停在底层围栏里端。
侍者将车开出来,那是一辆光彩照人的豪华型绿达亚。我摇了摇头:“你弄错了,先生!”
“你肯定?”
我走到离出口十几步的围栏,指着里层隐隐可见的那辆白福特车:“这是我的车!”侍者看看我的眼睛,里面一点渣一粒
尘也没有。他看着我的脸,一清二白不容争辩地说:“女士,对不起。这就是你的车!”他迅速打开车门,走了出来。
我还在犹豫,却被另外一个侍者连推带拉地请进车座。我想打开车门,一看时间已经太晚,就索性坐好,系上安全带。我拉开钱包,抽出两张一百元的钞票,赏给谦恭站立的两位侍者。
“哦,女士,谢谢!祝走运!再来,再来!”
单行线的大环盘,车摩肩擦背,三四辆并列。每移动一段,便有一道红灯。这辆车有微型电视指路,不需地图,也不需路牌。电视图像显出,离白人区多道高速公路还要转半个圈才到。
这该诅咒的红灯怎么不变!
伴随车子的一震,一声巨响从背后停车大楼方向传来:半个天、半个海腾起一团烈焰,车辆在火光中飞翔,碎块在空中溅开。这个属虎须占三才吉利的女人,在车里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头埋在车盘上。这是为我布置的吗?从方位看,火焰腾起的地方正是我那辆白福特车停的地方。这种手段用得着花在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身上吗?
他们防范严密,甚至做好我逃脱的准备:在我的车里安装好了炸弹,让我逃到天上去。
这些人是谁呢?那么有意让我另一辆车的人又是谁呢?
我被搞糊涂了。
我从胸前掏出项链的坠子。黑暗之中有一圈光。这个本来既不喜欢也不厌恶的装饰品,由于出门匆忙,忘了,未来得及取下。看来是因为它差一点要了我的命?但或许起了相反的作用呢?冥冥中兆示了我什么?到了这个分上,我的倔劲上来,我不
仅不用取掉它,而且,应该让它和我在一起。我倒要看看,什么
样的新鲜事将随它发生。
后面不止一辆车在按喇叭。
红灯早已换成绿灯。我慢慢放下车闸,踩油门,拐向一根根斑马柱分开的一个道。一根柱子横了下来。我朝后面的车打手势,后退,然后向第二个道驶去,仍是一根柱子挡住。
还试什么?我恨得按响喇叭,绕道大环盘。转了无数圈仍然只能开上标有“曼哈顿”方向的道。想必是进入赌城时这辆车被注了磁。
驶进“曼哈顿”道,很快就上了高速公路。不用说了,救我的人——如果我进入这辆车也是有意安排的话——并不希望我离开曼哈顿。
为什么呢?最后一线希望之光熄灭。
事实上,当曼哈顿的楼群在地平线上出现时,我发现自己已经心境安然。无意躲过一死,我庆幸,但尚在次,我跟至今未露面的敌人交上了锋,而且让他们惨败,这使我有点儿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