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所楼外,只剩一个窗户还是亮着的。严玉致在楼下抖了抖一身的雪花,望着楼上橘色的灯光,咳嗽了一声,埋头走进了寓所。
这栋楼里住的大多都是国民党的干部及其家属,已经凌晨两三点了,正常时分早都已经进入了梦乡。严玉致摸黑踩着阶梯,左手扶在金属的扶手上,太过疲劳以至于步履沉重,楼道里回响着靴跟踏地的声音,深夜里独奏着末路穷途般的悲歌。
突然,眼前出现了微微的光芒,严玉致停下步子,抬头看去,举着蜡烛的人一脸疲惫,却撑着微笑,道:“我刚在窗口看到你。”
严玉致点了点头,跟在来人身后,回到自己的家中。“要洗澡么?”对方打开柜子替他拿了准备衣物。
“文瑜,你不必等我的。”严玉致坐在床头,随手拿了本书,翻来覆去地看着。
白文瑜无声地笑笑,道:“万一有什么事需要我,而我睡着了,那便不妙了。”说罢,把手中准备整齐的衣物递给他。
严玉致放了手里的书,接过衣物起身去浴室冲澡。白文瑜拾起乱丢在床上的大衣,拍了上面的灰尘和雪珠,挂在木质挂衣架上,理了理有些杂乱的风毛。
“脏衣服扔出来我洗。”他冲着浴室喊道。
稀里哗啦的水声戛然而止,“吱”的一声浴室门把被扭开,严玉致把换下的衣服装在了一个袋子里沿着门边放在浴室外的地上。
白文瑜走过去拎起来,走到阳台外洗了起来。不多时,洗好的制服平平整整地摊开晾在夜风中,飘着好闻的皂香,白文瑜望了一眼屋内,严玉致换了干净睡衣坐在藤摇椅里抽着烟。
白文瑜走到卧室里,换下衬衫西裤,穿了身厚绒睡衣,掀了被子窝进床里。
“忙了两天了,身体扛不住的。”白文瑜闭着眼睛,翻了个身。
严玉致在烟灰缸里掐灭了烟,去盥洗室洗了洗手。在阳台站了会儿散了烟味,才关了灯,爬到床上躺下。
“早点叫我起来。”严玉致咳嗽了一声。
“好。”白文瑜下意识在被窝里点了下头,道:“床头柜上有杯蜂蜜水。”
严玉致摸黑抓住杯身,贴在嘴边一口气喝完。“谢谢。”杯子放回原位发出不和谐的声音。
“文瑜,你,其实不用对我这么好。”严玉致压低嗓子说道。
白文瑜沉默了许久,道:“我觉得这样挺好。”
只有白文瑜住进来后,严玉致才觉得这里像个家。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白文瑜提着一堆箱子,摇摇晃晃地从楼下爬上来。站在严玉致的家门口时,他手忙脚乱地擦着汗,而严玉致却光着膀子盘坐在沙发上抽烟,周围散落着一堆换下来的衣物,地上扔着几个空烟盒和酒瓶。
不过是去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戏馆喝喝茶,却遇上戏班争执,严玉致问了才知道,班主为了多挣钱,硬逼着不让台柱旦角出师,旦角也是忍久了脾气上来了,暗地里找了几位前辈帮忙,于是便闹起来了。
他惯看不过这种损人利己的事,上前加入争执。班主见有不少梨园同行,连一个军官也过来了,本来便是毫无道理,自知理亏却还是装作大发慈悲的样子把契约甩给当事人,并扬言与对方恩断义绝。
严玉致瞪了他几眼,转头去看那位旦角。戏刚结束便吵起来,花旦连妆面也来不及卸,看上去温文尔雅,没说几句话,班主发狠话骂他时,他也不敢回嘴,只是拿袖口掩了面不去理会。
本以为只是萍水相逢,却是有缘尚会相见。严玉致直属上司庆生,他在桌前觥筹交错的时候,不经意一眼,认出来了台上扮作杨玉环的,正是那天遇到的旦角。
旦角扮相确实美艳惊人,年龄不大故还带有纯澈之美。严玉致带着几分醉意,愣是听到了最后。宾客都是过来吃个酒席,极少等到宴会结束。等他听完点的那出戏,回头看时,已经没剩多少人了。
上司对他坚守到最后的精神很是满意,握着他的手又灌了他几杯酒。他马马虎虎地客套了几杯后抓起了外套就往外走,迷迷糊糊地拦了人力车回家,却在路上看到一个略眼熟的背影。
他付了钱叫车夫停了下来,装作走路回家的样子,与那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对方眼神闪动了一下,严玉致却噎住了一样说不出他是谁。
“先生,那天谢谢你。”对方朝他鞠了一躬。
“你是?”严玉致有些疑惑。
“不记得了么?我是那个花旦。”对方凑近了点,清澈的眼睛真诚地直视着他。
严玉致挑了一下眉头,暗想,见你的时候一脸妆的,怎么认得出来。
“你刚才是在张公馆唱戏?”严玉致半天才找到话头。
“先生也在场?我叫白文瑜,敢问先生大名。”白文瑜唱一晚上的戏,却还是精神奕奕,道。
“在下严玉致。张公是我的上司。”严玉致回应道。
“严先生之恩,不知如何报答,要不是天色过晚,定要邀先生几餐。”白文瑜一脸歉意。
“不必不必,举手之劳。”严玉致笑了笑。
“我的住所便是这个巷口,不能陪先生再走了,就此告别。”白文瑜在一个小小阴暗的弄堂口停了下来,道:“还不知怎么联系先生,有空可以来天禧馆听戏。”
“你住这里?”严玉致探头看了巷子里面,皱了皱眉头。
“地方是略窄,但还算过得去。”白文瑜有些尴尬地低了头。
“这里不安全,我在警署的朋友说过,这附近的巷子治安堪忧。”
“没办法的事,还是多谢严先生关心。”白文瑜又鞠了一躬,便埋头往巷子里走。
直到几个月后,有一天严玉致陪同女文员就餐归来,在路边看到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白文瑜。女文员一脸鄙夷地看着蹲在路旁揉着脸的白文瑜,挽着严玉致的手臂催他赶紧走。
无助的白文瑜只是可怜兮兮地看了他一眼,严玉致便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话。
“出什么事了,需要帮忙么?”严玉致从女文员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臂,把白文瑜扶了起来。
他不知道白文瑜因为上一个班主的事隔三差五就被人找茬,每每被欺负的时候,对方派的人就会说:“怎么这时候没见你那个当官的朋友,他不是会帮你么?”
带白文瑜回家后,严玉致脸色铁青地抽着烟,想想这几个月白文瑜没少受欺负,便义气上头道:“你就住这里,没人敢过来!”说完才意识到家里脏乱差不拘一格的环境。
“谢谢你,严先生。”白文瑜直起身体,深深地鞠了一躬又一躬。
直到现在严玉致也不清楚,当初让对方住进来的决定是对是错。白文瑜对他的感情,他是后知后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