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如同以往的夜晚一样,有人沉睡,有人彻夜不眠,还有人在翻来覆去的煎熬中,焦灼,忧虑,不安。然而黑夜还是黑夜,同时间流年,皆为永恒。在严玉致已经闭上眼试图进入梦乡的时候,陆元正从囚车中走下,在两名卫兵的押送下,由警署转移到监狱。
监狱是清末监狱改良的,偏僻的位置和老旧的大门,扑面而来一种壮士不复还的悲凉。陆元对自己的孤掷一注并没有抱着多大的胜算,到了此刻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插在衣兜里的手心在数九寒天捏出了汗。
“别磨磨蹭蹭的,快进去。”见陆元发呆,疲倦的卫兵很不耐烦地催促着。
陆元深吸了一口气,在卫兵的押送下,被带到审讯室里。跟之前的小警署里简陋的审讯室不同,这里有专门的记录员在一旁等候,而负责审讯的,是之前见过面的王亚樵。
“坐。”王亚樵挥手叫卫兵关门退下,一边示意陆元坐下。
“叫人带走你的时候,我去见你的亲人了,我让他们回家了。”王亚樵摘了眼镜,揉捏着鼻梁骨,道。
有了这句话,陆元绷紧的脸稍稍放松了些,坐姿也自然了不少。
“开始。”说着,王亚樵向记录员点了下头。
女记录员低着头,笔尖蓄势待发,双方开口后的每字每句都整齐地落在记录簿上。
“你父亲什么时候跟你谈起这件事的?”王亚樵重新戴上眼镜,开始审讯面前的少年。
“忘记了,十几天前吧。”对于根本没有发生的事,陆元胡诌道。
“当时你知道这件事发生后的后果么?”知道少年不过是想插手调查父亲的死因,王亚樵便接着这个谎言问下去,他想了解,少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知道。”陆元巴不得对方早点定罪,这样他能就揽过罪名,他的家人就不会再受牵连,而且还有机会弄清楚父亲的真正死因。
“你详细地说明你在这个事件中充当的角色和所参与的环节。”
“我负责传递消息,和对方的人接头。”陆元虚构着自己的罪行,道。
王亚樵听得一脸无奈,陆承遂本来就是莫须有的罪名,只是何丰林为了亲信而找的一个替罪羊,何来陆元的说辞。
“那么你知道你父亲背叛皖系的原因?”
“不知道。”陆元停顿了一下道:“我只知道战事要开始了。”
这最后一句话,让王亚樵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扶着桌子站了起来,扶了一下眼镜,径直走到记录员身边抽走了记录簿,撕掉了刚刚写下的白纸黑字的对话内容。
“按照我说的编造一个对话,犯人陆元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替父亲陆承遂传递了与江苏方面的密谋,虽有参与,但,是被隐瞒,属于不知而犯。”说完他看了陆元一眼。
“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么?”审核了编造的内容,让记录员出去后,王亚樵坐在了原来的位置上,取了桌上的围巾慢悠悠地系上,道。
陆元无言地摇了摇头。
“你才十七,我不想一件子虚乌有的事毁了你的一生。”王亚樵叹了口气,道:“能活下去真不容易。”
“能告诉我么?我想知道。”
“你父亲是何丰林的手下,但何丰林并不喜欢他,因为你父亲太过古板正气,有时会为一些事跟他争执。你知道的,这世道讲人情的地方太多了,可你父亲就是直脾气,见不得有违规定的事。这次你父亲的罪名是与江苏方面勾结泄露我方的机密。其实,这件事是何丰林的一个亲信所为,被你父亲抓住了现行。何丰林曾要求他放过自己的亲信,可是你父亲软硬不吃,所以何丰林决定,将这件事的罪名戴在你父亲头上,并先法定程序一步,以过激反抗的幌子,直接枪决了你父亲。为了以绝后患又马不停蹄地赶来解决你们陆家人。还好,有严玉致守着,而恰好卢永祥派我来调查这件事,毕竟事关泄密问题。否则随便派一个混蛋过来,你们一家都得玩完。”
陆元在脑子里消化了一下王亚樵的话语,脸色愈发难看。王亚樵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也真是不怕死,就那么随随便便说自己跟这事有牵连。这可是涉及军队机密和军火的事,要是何丰林听到,他巴不得有人陪他演戏,保准乐开花。”
“那主谋呢?就这样让我父亲顶罪?”陆元火冒三丈,额头上青筋暴起。
“何丰林安排他提交辞呈,借口有疾回老家养老去了。何丰林也知道这种人不能留着,只因是他多年的亲信,留他一条命。”
“那我父亲就这么白白陪葬!”陆元无法冷静,狠狠地捶打着桌面。
“我很欣赏你父亲的为人,可惜他遇上了一个复杂的时代。正直的人往往很单纯。你知道么?这种事在我们的圈子里见多了,你父亲不是什么大人物,而他又威胁到了权势的利益。如果他当初退一步,私下和何丰林谈好,革了那个亲信的职,留他一条命,而不是要求处决对方。或许何丰林不会动杀机。”
“你父亲没有错,他坚守底线正义。但是何丰林不这么想,那是他的亲信,跟着他出生入死的人,错在他身上。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要因为这种莫须有的罪名送死。我相信你是个好孩子,你为了保护家人硬是要担这个罪名,可是,你担不起,只会白白送了性命,你还有家人要照顾。你父亲的事,只能如此了。活着的人,要好好活下去,收手吧,不要再追究下去了,这是我好不容易才挽回来的局面,也是尽力后最好的局面。”
陆元的愤怒,无力而苍白,他只能静静地听着王亚樵说话,什么也做不了,他暗暗嘲讽自己的异想天开,以为冒认罪名便可以深入了解,便能进入内部,结果发现还是徒劳,到头来还好王亚樵看破了他,把他从死罪中拉了回来。
到头来,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游离在在这个纷乱时代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