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拘禁室的大门被狠狠地甩合。陆家大小四位主人在警署的勒令下,连夜拘留在了这件充斥着铁锈味的临时牢房。大太太自幼便是娇宠的大家小姐,遇到这种情况便又惊又怕,眼眶红肿,浑身发抖,缩在陈夫人的怀里,双手紧紧抓住陈夫人的肩膀。兔绒披肩滑掉在长椅上,她没有重新披好,口中喃喃自语道:“承遂.承遂。。”
“大哥”陆安趴在一张老旧的木桌上,食指抠着桌上的小洞,气色恹恹地说道:“我们,犯什么错了吗?”
陆元僵硬地坐着,低着嗓子说道:“没有,他们只是要问我们一些问题,很快就可以回家,困了就睡一会儿。”
他起身关紧了唯一的窗户,脱了斗篷盖在陆安身上,每个动作看起来都那么冷静,因为他知道,父亲不在,他,就是应该承担的那个人,那个无论什么事情发生都必须冷静的人。
“这种人叫做魂,懂么?”年幼时与父亲在晨课时的对话恍惚如昨。
“往昔国之将亡时,那些咬牙切齿也不放手的人,就算眼睁睁看着敌人从自己的身上踩过,也决不后退一步的人。什么是魂,魂能令人们想起自己的心底,魂的存在比上千句上万句的说辞更能镇定人。无论多么绝望的人,魂还在,一切都还有希望。有时魂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亦能抚平悲恸,激起斗志。因为魂,你我的存在才赋予了所谓的精神。”
“你记住,倘若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了,陆家的魂就由你守住。魂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使命,万物的脉搏溯源。”
“众人皆倒唯你屹立,你便可以扶起众人。众人唯你独醒,你便也可唤醒众人。”
那时他跟陆安现在一样大,却承受了另一番沉重。父亲的话听得还不是很懂,只知道自己要学会承担。而现在,他终于深刻地体会到那些话的含义。魂,是核心,是不能倒下得旗帜,是以肃穆的背影告诉慌乱的众人,我在,一切都很好。然后,扶起他们,走下去。
他回头看着满脸疲倦的弟弟,受到惊吓啜泣着的大太太,无言故作镇定却一脸无助的母亲,他突然很怅然,深吸了一口气,掐了掐自己的大腿暗示自己要稳住。仔细想想,没来由被拘禁的唯一解释便是父亲出事了,对于工作一向老实恳切的父亲,他剩下的想法只有党内的明争暗斗。他一直知晓无时不刻替父亲担心的事,唯此无二。对此的了解,来源父亲的自述。
“一个奇特诡怪的圈子,暗藏无数大大小小的缝隙。秉守着或者是表面秉守着同一个信仰,却会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争执,内讧,甚至于出现牺牲。可是一旦所信仰的出现了危机,却竟然会无比默契地九九同心。”
“前进的路上难免会有牺牲,如果到了那一天,轮到了我,那么为了我所奉献所信仰的一切,我甘愿成为燃烧的一根柴梗,因为魂需要有光。你也不必去恨谁,去问谁,去追究孰是孰非,没有人有罪,在各自的立场上,我们都是正确的,所做的,都是,时代的方向。没有人可以改变,而每个人也都在改变着它。”
“我不在的时候,你就是陆家的魂,安儿长大后你也要教他,我可能没有那个机会”回想起父亲支离破碎的叮嘱,陆元一脸凝重。
“那个,陆元是吧,出来出来!”一个黑白装瘦高的警察粗鲁地开了门,警棍在厚重的铁门上敲得震天响。这哪里是警察,分明是山寨里的小喽啰。
陆元皱了下眉,转身安抚了受到惊吓的三个亲人,然后整好了领子和袖口,像去演说一样,高挺着脊梁,带着下一刻就要庄严宣读的表情,迈向门口,皮鞋在水泥地面上踏出令人肃然起敬的声音。
瘦警察在那瞬间呆在原地,但是很快就反应过来眼前的,区区一个疑犯,便即刻恢复了骂骂咧咧的态度,一脸不乐意地押着陆元前往审讯室,一路上窝着火没少拿警棍戳陆元的后脑勺。
“小东西,进去”到了审讯室门口,瘦警察狠狠地推了陆元一个趔趄后,颠着步子去隔壁跟一群肥头大耳的警察赌牌。
审讯室只有两个人。严玉致坐在唯一的一张桌子旁,咬着一根没点着的香烟,锁着眉头,似乎在沉思什么,双腿搭在桌角上,靴底沾了层雪泥,靴面上也溅了不少泥点。他不时把香烟从嘴上取下夹在食指于中指之间,但最终还是衔在嘴边。
就是他,半夜跨进陆家小院,将陆家四人请到警署拘禁室。除了自我介绍的那句:“在下国民政府参谋本部简任官严玉致,有些涉及党内的事,请诸位协同配合,前往警署接受询问”。之后便只字不语,连四人被关进拘禁室时,他也不曾过问。
严玉致不过二十来岁的样子,眉目间却流露出跨越年龄的成熟。一米八多的个子,瘦壮的身形,搭着政府部门的制服,格外英气逼人。如削的面孔,凛冽的五官,肤色透着军人的气息,目若朗星,剑眉风流,薄凉的双唇,俊朗二字一点也不为过。陆元猜想他定有美人投怀,鲜衣怒马佳人美酒的情节便是他的日常。然而,在陆元与他熟稔之后,他才知道这根本不可能,并非严玉致的外形有何不足,而是这副皮囊的主人无比清心寡欲。陆元亲眼看到严玉致一脸苍凉地坐在藤椅上拉着二胡的时候,深深替追求严玉致的女子扼腕叹息。
陆元顺手关上了审讯室的门,微微的声响让严玉致稍微抬眼看了他,一副苦瓜脸,深邃的眼睛里闪过玉色光泽,倏尔又低头折腾手上的烟。
“Pirate?”走近了审讯桌,陆元看了一眼桌上的烟盒。严玉致抽的烟俗称老刀牌,正式的名字是“Pirate”意为海盗。因香烟烟标突出海盗刀的描绘,便衍生出老刀这个俗名。他小时候曾见过这种烟的广告,赤裸裸的侵略的意味。1919年后国人意识觉醒对其反感,英美烟公司才对其烟标进行了一定修改。
“要来一根么?很少听人这么叫,都是叫老刀”不等陆元回答,严玉致抽了根出来,和自己还没点着的那根并在一起,划了根火柴点上。
陆元接了过来,学着严玉致的样子抽着,却被呛得不轻。严玉致轻笑了一声,薄唇吐出缭绕的烟雾。
“第一次抽?我还以为你是烟友。”严玉致把脚从桌上缩回来,正常地坐着,但还是张着腿歪靠着椅背,一副兵痞相。
陆元没理睬他,自顾自抽着烟。
“小孩子气。”说完,严玉致站起来拉了把椅子叫他坐下,见陆元发呆便弹一下了他的脑瓜子。
陆元没有反应,也没有坐下,严玉致也跟着站着。
“我父亲犯什么错了?”沉默了许久,陆元冷不丁冒出一句话。
“你问这个?”严玉致突然掐灭了没抽完的烟,随手扔在地上。
“啪!”陆元惊愕地看着对方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严玉致揪着他的领子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有人在听墙角,做做样子,真正的事情,我回去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