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床上。
冰冷僵硬的褥子,大约很久没有人睡过了,寒意透上来,她还在唱,声音断断续续凄凄楚楚地爬上来,我想今夜大概是没办法入睡了。
有脚步渐近,在我的门前停下,“吱”地一声,门开了,老张提着灯笼走了进来。
唉,你有没有礼貌?怎么不敲门啊?我叫了起来。
老张没理我,在我的床沿坐了下来:春霞要我来跟你说点事儿。
她为什么不自己来?
春霞是十一岁的时候跟着林云飞学戏的,那一年,林云飞也才二十出头,但是已经是个大名角儿了,他那扮相,啧啧,亏是学青衣的,若是当初唱了花旦,可要把这古往今来的绝色都给比下去了。
我古怪地看着他,他的双眼眯缝着,倒真象一个好色之徒。
我打了个激灵,然后呢?他们怎么了?
问是这么问,但结果我也大致能猜得出来,她遇上风华正茂的他,他出现在她情窦初开之时,开始或不自知,等到岁月过去,早已情根深种,谁也离不得谁了。
老张依旧沉浸在他的回忆里,林老师原本是在外面唱的,据说红得发紫呢,不知道多少人为了求他出场一掷千金,他却偏偏离了那花花世界,到了我们这偏僻的村子来,做了教戏的师傅,逢年过节,就领着弟子们登台给村里的人登台唱戏,可热闹着呢,那时候,周围村子里的人羡慕得不行,翻山越岭地过来凑热闹……
我听得直是呵欠连连,他大概在这里与世隔绝的地方待得太久了,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是电影电视明星们的天下了,他捧在手心含在嘴里的戏,已经是属于少数人的娱乐,哪怕唱得登峰造极,在这个年代,也已是生不逢时。
于是我替他把他要说的话说完,好快些打发了他走,他难得见个陌生人,而我却想一个人安静地打发这漫漫长夜。
后来,春霞爱上了林云飞,可是你们觉得这伤风败俗,所以棒打鸳鸯,林云飞走了,春霞到处去找他,没想到找到的却是他的尸体,是不是?
老张头默默地看着我。
良久,他才说:春霞第一次登台,就震惊了全场,谁都说她是林云飞第二,春霞想去外面的世界,想闯出名堂,可林云飞就是不让,春霞于是偷偷地跑出了村子。
哦?我意外地扬了扬眉毛,春霞,那个如此恬淡的女子,也曾有过那样的野心?
林云飞一路寻去,最后终于找到了她,可她也已经成了一个名满全城的角儿啦,那样的模样,又是那样的技艺,想不红都难哪!人红了,名利来了,这麻烦也来了,有好些有权有势的人看上了春霞,变着法儿地追求她,可是春霞倒是一身硬骨,任谁也不搭理。
林云飞要带她走,她死活不肯,闹得惊天动地,说要她走可以,林云飞得娶她,两个人回到村子来,要村里的老人给主持婚礼,把春霞他爸得半死,把春霞关了起来,镇上的人将林云飞打了一顿,赶了出去。
天哪。我叫起来,这是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有这种事?你们也太野蛮了!你们凭什么干涉人家,凭什么限制别人的人身自由?没有人管的吗?后来呢?林云飞怎么样了?
林云飞就在村子外面等着,有几次偷偷地溜进来去看春霞,有几次,还是我帮他给春霞带的信,那个时候,我才知道,这两个人爱得有多深。
我是真想成全他们啊!
可是等到那一天,春霞被他爹放出来了,饿得不成人形,他爹终于同意了,可是那一天,林云飞却没有到村子来,也没有托我带信。
我和春霞一起出去找他,结果却在一个悬崖边上,看见了他的一只鞋。
我当时想,那一定是因为他在夜里赶来见春霞,不小心跌下去了。
春霞抱着那只鞋,在悬崖边上坐了三天,不吃也不喝,不哭也不笑,整个人都呆了,我们只有把她打晕了带回村子去。
看着她这个样子,我们都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有什么用?!我冷冷地说,就因为你们的迂腐愚昧,害死了一个人,毁了另一个人的一生,一句知道错了,就什么都抵过了吗?
老张摇摇头,后来,有一个以前看上春霞的军阀不知怎么找到了我们村子,强塞给春霞爸爸五百个银元,就把她强掳到了火车上。
什么什么?我挖着耳朵,你到底在讲什么?老张,闹了半天,你在编故事哄我玩儿呢?
春霞像是没知觉一样,人家要她怎么样,她就怎么样,一点都没反抗,可是当火车开过那片悬崖的时候,突然发生了地震,山崩地裂,火车翻下了山崖,整个镇子也都塌了,所有的人都被埋在了石头下面。
都死了。
没有一个人活着。
我惊跳起来,老张,我胆小,你可别开这种玩笑。
老张同情地看着我:我们觉得,是时候让你知道真相了,这里,没有人。
一阵风吹来,灯笼熄灭了。
我这才发现,老张的白,不是灯笼的原因。
没有人是什么意思?
你们不是人吗?
我的嘴强硬地做着垂死挣扎,老板娘不是死了吗?鬼会死吗?
她投胎去了。
等了快一百年了,她终于可以投胎去了。
老张幽幽地说。
我奔出门口,冲下楼梯,老张在后面喊着:李刚!
我沿着来路没命地跑,树枝荆棘刮着我的脸我的手臂,可我什么也顾不上,只知道跑,脚下一块石头突然将我绊倒,我摔在地上,然后看见了一个人。
在林中一处开阔之地,一座孤坟之前。
他背对着我,火光从下自上映着他的脸,突突地跳跃。
我的目光移到他的侧面。
他在烧纸。
我欣喜若狂,他肯定是人,鬼是不会给自己烧纸钱的——尽管他是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脸上的沟壑纵横着也即将塌陷做一个永恒的坟墓。
不管怎样,有人,便是此时对我最大的安慰。
但这种狂喜马上就变了质——我看见了春霞——和那件青衣。
她向那老人所在之处飘去。
老人站了起来,看着朝自己飘过来的青衣。
春霞。
师父,云飞。青衣带我来的,我知道你在老槐树下留下它,就是为了让我找到它,就是为了让它带我来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