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镇子,我惊奇地发现这个地方竟还保留着相当原始的黄土墙黑瓦房,条木拼成的门,青石板铺的路,竟是个古镇。
我吹了一声口哨。
这地方不错啊,可以当作旅游项目来开发。
她摇摇头,还是不说话。
嗨,我说,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
何春霞。
这名字有点儿土啊!我笑出了声。
不知道是不是惹她生气了,她没有问我的名字,我讪讪地说,我叫李刚,这名字俗,比土还糟,街上一叫,十个有八个都得回头。
她没有笑,却仰起了头。
这时候我们已经到了一个看起来是旅馆的地方。
她仰头看的是招牌,黑木黄字:喜客来。
她敲了敲门,开门的人出来,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惨白的一张脸,我惊得一跳,然后才发现原来是因为他手里提着一个白灯笼,映的。
老张。
春霞,你来啦?
我们走了进去,里面是一个饭堂,摆着几张破旧的木桌子,边上是一个半人高的木头柜台,黑得油亮,旁边一道楼梯通向二楼的一溜儿房间,没有开灯,到处挂着白灯笼,烛火在里面不安分地跳跃。
谁走了?她问。
老板娘。叫老张的人回答,一面指了指右边的一块蓝色的布帘子,帘底钻出光来,是个通道:老板在里面。
你带了个外人回来。老张的脸有些沉,不友好地瞪着我。
噢噢,她连忙说,我们在车上认识的,他现在还没地方落脚,在这儿住一晚行吗?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解释,就算是想帮我博同情,也不至于弄得我跟个乞丐似的吧?可人家毕竟是好心,而我的处境也的确顾不上什么自尊,只好傻乎乎地陪笑。
老张的眼神稍微柔和了些,但仍然让我觉得压抑。
东西呢,现在拿不拿得到?她问,声音竟然有些变异。
老张点点头,知道你要来,老板都交代好了,你等我一下。
他走到柜台,弯下腰,拖出一个大木箱,吃力地抱着它走过来,重重地搁到春霞的面前。
是埋在那棵槐树下面吗?
是。
春霞的手伸在木箱上头愣了几秒钟,才颤巍巍地落了下去。
看着这情景我有些嫉妒——那定是她顶在意的人——我彻底没戏了。
箱子盖开了。
露出一大片丝色,褶子水青珠圆浩白的一层,星星点点斑斓绚丽的一角。
啧啧,老张站在一边,看着春霞一件件拿起放下,一面赞叹着:瞧瞧这行头,穿扎戴挂拿,都齐了,瞧这刺绣的功夫,那可是绝活儿,再瞧这片子、这插戴的银泡子翠泡子钻泡子,啊哟,瞧这绢花的手工,这才是角儿用的,真真也只有林老师和你才配得起它。
老张的眼里脸上都放着光,似乎被这箱子里的东西的灿烂附了身,口璨莲花。
真漂亮,我说,恨自己语言贫乏找不到更合适的词,于是挨了老张一个不屑的眼神。
真想再听你们唱一出啊!老张的脸又黯淡了下去,像一个电力不足的灯泡。
春霞将那丝光柔润的一捧贴近鼻尖,浅吸了一口:这上面,有他的味道。
说着她站了起来,猛地将它抖开,立刻成了一袭袍,她披在身上,一双皓腕自袖口探出,甩了一个水袖,清啭而唱: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好惨,尊一声过往君子听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言说苏三遭冤案,如今起解奔太原。若遇清官把案断,日后有生当报还……
我惊呆了,那一瞬间,何春霞这个女人消失了,变成了一个风华绝代,却又满腹冤屈,同时在心里还有一丝希望光明的女子,我不看戏,有时在电视上偶尔撞上了也是立刻跳过,可是此时,我却被那如泣如诉的唱腔完全吸引了,并且有一股悲鸣自心底涌起,在我的喉间成就为一个哽咽不下的酸楚,我从未想到过自己居然会为了一个被演绎出来的陌生人而哭。
老张没有看见,他眯缝着眼,头随着唱词有节奏地摇晃着。
何春霞却骤然停了下来:你哭了?你听过苏三起解的故事?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苏三是谁,我只知道你唱的这个女人很苦。
这个时候蓝布帘子被掀起来,走出来一个老头,佝偻着背,沙哑着嗓子:阿茵要是在就好了,她总说想听你唱呢。东西你都点过了?
何春霞点点头:嗯。
老头叹了口气:你当时要是和林老师一起走了就好了。其实想开了,师徒又怎样?你打小儿跟着他学艺,习性脾气对方都清清楚楚,他年纪其实又没大你多少,金童玉女的,多好的一对,唉,都怪我们这些老脑筋,没想明白,硬把你们给拆散了,要是你跟他走了,后来你也不会……
别说了,何春霞冷冷地打断他:这都是命。
老头摇着脑袋又走回了蓝布帘子的后面。
你后来为什么不去找他?我问。
何春霞的眼睛里闪着泪:我找了很久都找不到,他在另一个世界。
她没有说那个字,我想,大概那对于她来说,“死”至今仍是一个无法忍受的字眼,生与死仍旧是她无法释怀的距离。
他也是唱青衣的吗?
嗯。她点头,将袖子捂到鼻前:你知道跟人最亲的是什么吗?是衣服。衣服最贴近身体,它吸了人的汗,吸了人的味,就成了人的一部份,它是有灵性的。
别这样,我说,人死不能复生,你应该向前看。
她愣了几秒钟,然后背过身子,踮着脚走了几步,一挥袖,又唱起来:设祭长江岸,举目望西川。梦魂何日到,空教泪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