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半的天,有人还穿着春天的小袄,可怜星早已经热得满头大汗。
江枫总算知道一个人的体质可以糟糕到什么地步,在天气转凉的时候体温带头往下掉,总得比气温低上许多才过瘾,而当天气转暖时体温又带头往上飙,非得比气温热上许多才解气。
这体质糟糕还不打紧,还偏偏弱得很。
冰镇西瓜?
没门。
洗个冷水澡?
你若想整她倒可以试试。
吹吹凉风?
很好,请备好祛热散表的药。
……
当然,有多糟糕的体质,就有多完美的体质。
江枫的体质正好相反,冬暖夏凉。
行,人形抱枕,他江大少乐意,怜星姑娘爱抱多久抱多久。窝在他怀里时,大少爷他还不忘一手为怀里猫儿顺毛,一手拿把小蒲扇给她轻轻扇着。时而再取过手帕为她拭汗,说来也奇怪,习武之人,特别是内力深厚者基本是不流汗的,怜星往年虽然怕热,倒也不曾流汗,为何今年体虚至此?
如今,怜星黏江枫黏得紧,本来轻易不出初寒院的人,近来倒是常常往江枫书房跑去。
江枫的书房本来在初寒院,但他担心属下为了汇报公事来来往往地会惹怜星不高兴,刻意在初寒院外另设了一间书房。这段日子里,江家人常常看见一个拄着拐杖的丽人如一抹从水里上来的游魂般穿梭于初寒院与江枫书房,任你亲昵地叫“嫂嫂”或者尊敬地喊“沐姑娘”或者尖声叫骂“野女人”,这抹游魂统统漠过,漠过。她冰冰凉的眼睛唯有看到江枫时才会发出星辰般璀璨的光芒。而留给这群路人的,唯有她额际汗水的反光。
吱。
怜星推开门,眼睛里刚刚亮起的光芒如流星般一闪而逝。
房里有人,不止一个,而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女子正柔弱地依偎在江枫怀里楚楚哭泣。江枫素来自律,这房间除了怜星、江夫人跟江枂,其他女子都不得入内,包括死皮赖脸待在这里的孙卿儿。
没有推开。
怜星盯着江枫修长的手,这双手没有推开怀里的人,反而轻柔地拍抚着怀中人的背,温柔的力度,轻缓的节拍,浓浓的怜惜。
没有愤怒。
没有伤心。
怜星觉得自己从脚底开始一寸寸发麻,瞬间麻木便蔓延至心脏,蔓延至大脑,她没办法做任何思考。
在理智回归前,本能已经做出反应。抛开拐杖,怜星右掌挥出,击向那女子。
“不要。”江枫眼疾手快,迅速将怀中女子拉至身后,伸手去接怜星的掌力。他素来知道怜星实力之强、下手之狠,所以出掌时并不敢保留,怕自己若挡不住怜星,她就会在瞬间取身后女子的性命。
呯。
当冰凉的手掌贴上自己的手掌时,江枫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亦同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怜星运出的功力并没有自己强——自己这一掌怕是要伤到她了。
他心中大骇,正欲拼却自损的危险强行收回掌力,不料,一股阴柔的真气传入江枫掌中,阻止了江枫欲收回的内力,强行让它便顺着二人相接的手掌击向怜星。
甜的。
怜星苦笑,人真好玩,明明心里苦的要死,可是流出来的血却是甜的,腥甜。是身体本能地担心自己撑不住这般地苦才会用甜味来安慰么?
深深吸了口气,她原本想端出移花宫主最擅长的笑靥,可是无论怎么努力,双颊依旧麻木。再吸一口气,怜星望进江枫又惊又悔的眸子冷冷道:“明玉功第七层的攻击力确实不错,但它不是那么用的,应该如我刚才那般用才对,那才是明玉功的要义。”言罢,右掌收回又快速在江枫手掌上一拍,借力后快速后退,人未落地,长袖便已经挥出勾回自己的拐杖,落地,漠然站好。身子可以站得笔直,跌碎的不过是一地真心。
“你要不要紧。”江枫上前欲伸手探怜星的脉搏,却被怜星冷冷避开。
这时,房内传来“扑通”一声,却是方才那个女子跪了下来。
她跪了下来,向怜星磕头道:“辰萝叩见二宫主。”
怜星皱了皱眉,她很少出移花宫,知道她身份的人基本上都是移花宫人。而此女自称辰萝,自然是弄辰身边的人:“哪个司的?”
“禀宫主,女婢是谊司的。”
“风尘女子。”怜星思索了下,道出了事实。移花宫宫女分两种,一种是一入宫便成为宫女的,这类宫女一般以花的名字命名,如紫藤、细辛等。而另一类原本是隶属于移花宫,为移花宫办事的,由于表现出色,才破格身为宫人的,一般她们会改名,第一个字为提拔她的宫主的末一个字,如月奴,就是邀月破格提拔的。而辰萝应该是弄辰提拔的。不过,怜星素不喜欢在移花宫那个勾心斗角的地方能够冒尖的女子,是以,她从未破格提拔过任何人,也未有人以星为第一个字。
而所谓的谊司,说得好听,是移花宫的公关组织,说得不好听就是移花宫开的女肆,能从那里提拔上来的人,都是风尘女子。
“怜星。”江枫喝道,语气里是少有的严厉。
“江大哥,您别生气。二宫主说的没错,辰萝确实是雏妓出身。”女子娇娇怯怯地抬头看向江枫,眼睛里有着哀怨与要露不露的一丝委屈。
娇笑。
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展露的娇俏笑容忽然不由控制地挂上了怜星的丽颜,苍白的脸上也莫名多了抹病态的嫣红。
无法言语。
不在于如刀割的喉咙发不出声音,而在于脑海里一片苍白,根本无力组装任何的语句。
那张脸。
像极了月奴九分,而多出来的那一分又比月奴更为婉丽。那纤纤的身姿,比月奴更惹人怜爱,那无辜的表情,比月奴更显得老实,那动人的眼睛,比月奴更雾眼蒙蒙。
呵,老实柔弱的月奴。
呵,更为老实柔弱的辰萝。
一双手轻轻搭在怜星的肩上,江枫担忧地看着怜星,语气里有微微犹疑:“辰萝是月奴的妹妹,我派人找了很久,今日才带回来的。”
微笑。
怜星冲江枫微笑,语气讥诮:“玉郎,诱拐移花宫的女子原是你的看家本事,不是么?”言罢,推开了江枫的手,转身出门。
“怜星。”江枫莫名的心慌,伸手拉住她。
“放开。”怜星冷冷盯着江枫的手,视线定格在江枫的手掌上,却让江枫从手掌开始一寸一寸地冷上去。那份寒意,来自眼前这个女子的心底。
江枫知道怜星生气了,他想他们得好好谈谈。但他不确定会跟怜星谈多久,是以,这一刻,他想到的是先用一刻钟安排好辰萝的事情,然后再跟怜星好好谈谈,也许,他可以抱着她柔声安慰,直到她开心了才放手,不在乎这会花去他日落到月升的时间,还是花去他日落到日出又或者再次日落的时间。所以,他松开了手。
却不知道,他这一次的松手后,在他们原本需要紧紧相偎才能站立好的感情危崖中,怜星宁愿跌落,也不敢再回抱他。
感受到手掌中瞬间失去的温暖,怜星握紧了手掌:“记得梳洗后再回初寒院,栀子花的香味我不爱。”
叮,叮。
拐杖敲击石阶的声音,怜星轻捷的脚步变得沉重,在跨入初寒院寝房的那一刻,泪水终于无声掉落。怜星闭上了眼睛,身体忍不住颤抖——为何这个男子总是选择在自己最依赖他的时候背弃。
男人对女人的伤害,不一定是他爱上了别人,而是他在她有所期待的时候让她失望,在她脆弱的时候没有给她应有的安慰。
辰萝就那么在江家住了下来,用她的温婉柔弱打动了所有的人,也用她的泪水在怜星与江枫间划下了伤痕。
“跟我走吧。”孙俞楼想进的地方,没有人能拦得住。
怜星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楼下那一片初初绽放的芍药,美丽的五月花神。
面对怜星的静默,孙俞楼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有着深深的无奈与无助:“阿全。”
“我不走。”怜星回眸道。
“如果你不爱江枫了,你就应该跟我走。如果你还爱着他,你就不应该待在这里。”
怜星明眸微眯:“那我该在哪里?”
五月的天,阳光已经太明媚,太刺眼。已然已非放风筝的好时节。
可是在这不合适的时节,那一片绿茵草地上放风筝的四个人看上去是那么该死的合适。那个男子丰神如玉,那个女子温婉动人,那两个可爱的孩子长得七分像那个男子三分像那个女子。他们四人站成了一方天地,那天地中再也容不下旁人。
远远看去,江枫与辰萝紧紧站在一起,一人伸出一只手调控风筝,却是两只风筝缠绕在一块了。那样子紧紧的站在一起的样子,在怜星眼里,缠绕在一起的又何止是风筝?
轻轻叹了一口气,怜星低喃:“墨子为木鹞,三年而成,非一日而败。”她跟他的感情,大概也如墨子手里的木鹞一般吧,曾快乐地飞上云霄,她是否就该知足?可是,失去了木鹞的墨子可如她一般伤心?
单恋一个人,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当怜星因着江枫与辰萝缠绕着的风筝而落寞时,她身后的男子,想到的却是当年那个软软央着他,让他陪伴着她放风筝的小姑娘。在她漂泊的那些年光里,他总是担心着有没有人会帮她取下挂在树上的风筝。而他的神思,那个小姑娘却再也不会费心思量。
“小姑姑,你要放风筝么?”小小的孩童欢乐地跑了过来,却是小无缺,身后还跟着他顽皮捣蛋的孪生哥哥。
怜星伸手摸了摸无缺的头,摇了摇头。对于无缺,她恨不起来,也爱不起来。
“要放风筝么?”清越的男声重复着孩童的稚语,江枫也来到了怜星的身边,晃了晃手里的灵芝风筝,“灵芝风筝是求健康的,适合你。”
小鱼儿买了蝙蝠风筝,他说要当大富豪,拿金子去帮精卫填海,他说这是最快的填海方式——精卫往海里丢一块金子,就会有十个人往海里跳。
无缺买了牡丹风筝,他说大姑姑喜欢牡丹。
辰萝买了彩凰风筝,也向他推荐了祥凤风筝。不过,他看到了灵芝风筝就想到了那个与他冷战了多日的女子,所以,毫不犹豫地买了它。
怜星的脸色微沉:“你见过瘸子放风筝了么?”
江枫温柔笑着:“我可以当你的手,自然也可以当你脚。”言罢,转过身背对着怜星蹲下,“上来。”
怜星愣了一愣,杏眼瞪大了几分。
江枫也不催促,神色平和地等着。
“按常人的看法,你这样子会很丢脸的。”怜星微微皱眉,指出了事实。
“上来。”清朗的声音中透出了低低的笑意以及风轻云淡的随性,以及属于雄霸江南的凤起江家少主人的骄傲与潇洒。
怜星心口有些酸酸的,目光准确的落到了的后脑勺的左侧,在那青丝的下方,有一颗小红痣。有人说,后脑勺有痣的人,是在忘川河里受尽千年的煎熬,带着前世的记忆转世来再续前缘的。可为何,他和她,反了。
终于,背上一凉,一只如冰般寒冷的手环上了江枫的脖子,体温明明冷得刺骨却不妨碍汗水的肆意。这一刻江枫又后悔了,这么热的天莫把背上的女子热坏才好啊。
“爹爹赖皮,两个大人跟一个小孩儿比。”小鱼儿哇哇乱叫。
江枫挑眉:“那还比不比呢?”
“比比比,谁怕谁啊!”
江枫摇头轻笑,偏头对怜星道:“你好好放,要是挂到树上,不准求俞楼,我会帮你去取。”
怜星不悦道:“我会放,很高很高的那种。”
一次。
二次。
三次。
……
当江枫第七次从树上跳下后,小鱼儿打了个哈欠道:“爹爹,把你女人带回去好好教教再来跟我们比吧,这样子很浪费我们的时间唉。”
无语。
默默的。
怜星跟江枫都选择了沉默。
事实太过残忍,事实胜于雄辩。
终于,怜星开口小声道:“是你跑得不对。”
……
而自从怜星出现后就被冷落的辰萝,脸上虽然还挂着温柔的笑意,眼睛里却暗藏着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