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的雕花窗棂把最后一点夕照透进室内,橘色的柔光却在房间中折射出琼林玉树般的光彩,我被照得一阵恍惚,定下心才看清那是柔光映照出的粼粼水光,将暮色映出了最后的灿烂。这才发觉,天色已经不早。
有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我总是不习惯麻烦旁人,便随手接过侍从奉上的剪子,侧坐在一棵七宝灯树旁,剪了灯芯。七层叠枝的光芒愈盛,摇曳着照亮了水光的一隅,含着香烛的枝杈外壁分成了九瓣莲花,在灯光中熠熠生辉。不远处宛转吐纳着轻烟的孔雀石博山香炉,在其间拉起屏障,反射着月华,如铭着冰纹的奇异织物。
这七宝灯树乃是当初攻下齐国之时,从王后宫中得来的战利品。夜溱念在我曾是齐国公主,便将它赐予我。可我哪里算得上是齐国公主呢?因母族被灭,母亲和未出世的我都受到牵连,我生于冷宫,不曾享受过公主该有的一切特权,宫人或是可怜我,或是因着我到底也算是齐国国主的血脉,赏我一口饭吃。十多年后被册封公主,还是全赖林染的哥哥林玉泱那年忽然聊发少年狂,以灭国为要挟,强娶齐国公主,才有的我这个齐国文昌公主,说到底又算得什么公主。
如今被栾英嫌弃,本也无可厚非。
我虽没有嫁予红衣的念头,但被这般嫌弃……泥人尚有几分血性,我顾梓言当年敢卷着嫁妆逃了齐国与荣国的秦晋,又何惧她一个将军!当众和栾英大吵一架,事后虽觉得有失体面,却也落得心里舒坦。本还想着哪日抱了一匣子宝石负荆请罪,岂料隔天栾英就带着一桶活鱼、一壶奶酒,找我借碳烤鱼来了。
苍天逗我!
我还没醒过味儿来,就被后劲儿奇大的奶酒放倒了,也不知道说了甚么胡话。第二天早上头痛欲裂,还是栾英给我送的醒酒茶和冰过的帕子。瞅着她那写满了“我都知道了”“这有什么好羞的”“姐姐懂得”的脸,我不必猜,不必问,只需把脸埋进帕子里。
当晚,翾飞提着一盏雕饰繁复的宫灯走到我面前,蹲下来。柔和的灯光映照在他如玉的面孔上,平添了几分深沉。我也是这才发现,翾飞此刻没有束发,还赤着脚,只是披着外衣,眼中情绪晦暗不明,但从剪影堪可窥见他发丝微微凌乱,这不像他,他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模样,只有在夜溱面前,才会显出几分孩子气。然而他在我眼里、心里,永远都是神态堂堂凛然,目光深沉似海的模样……
且不说太傅大人今儿个怎的如此失态,但就孤男寡女星夜相逢,男方还是这样一副颓然迷乱的模样,难保来日不会被人诟病。
我转头看他,烛光轻颤,恍惚间我似是看到翾飞垂了眸子,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目光深邃如夜,一眼望不到底。我拼命告诫自己,不要再与他有过多交集,于是别开视线:“今晚不早睡吗?”说出口的话,却是前世无数个日夜我站在他紧闭的门前,无疾而终的守候。
只是不同于前生的无视,这一次,我能感觉到,翾飞正静静地看着我这边。然究竟是看着我,还是看着我身侧这棵深得他心的七宝灯树,却不得而知,我也不必知之——因为不曾希望,所以不必害怕奢望。
翾飞不言也不语,他从不会回答这种傻问题,一如当年我提着灯去找他,问他既知人死如灯灭,又何必折磨自己。
如此,两相无言。可就在我以为翾飞已经走掉的时候,他忽然说道:“我来看看你。”
庭院外小池中的月影被水中的客人啄破,月色像黄玉碎片般散落开去,只不过片刻便又聚拢起来,依旧是温润玉璧般的明月,依旧是漫天璀璨的星辰,依旧是近旁摇曳的树影,依旧是一池碧沉沉的静水,只有几条灰不溜秋的鱼儿偶尔划出几道绣线般的痕迹。
那日夜宵吃得多了些,就干脆让栾英把鲜鱼倒进池子里,如今也不知是对是错。
再见到红衣时,他没有再提当初求亲之事,也没有因为我果断的拒绝而面色有异。只是红着耳根,将一盏轻巧的小灯笼送到我手上。我尚不及道谢,他就匆匆离开了。
事已至此,我若弃置不理,倒显得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再者,我瞧那纸糊的小灯笼实是精巧可爱,便欢欢喜喜地收下了。
只可惜当晚赏玩的时候,冷不丁吹自扶摇殿的方向来一阵大风,待我稳住灯笼,里面的火苗已经舔上了灯骨……
第二日栾英邀我出宫游玩,这本不甚大事。只是我见她神色有异,便随口问了一句。栾英严肃的脸瞬时垮了下来:“琬琰老大还病着,萧大掌柜的掌事三把火,非让我将提前回来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告知于他,否则就……”
我看着栾英眨个不停意思触电的眼睛,暗叹一声,很识时务地接口:“否则就怎样?”
栾英用肩膀轻轻撞了我一下:好姐们儿,够意思。
继续说道:“给他出宫买一镇宫外的生宣。”
我实在看不出这两者究竟有何关联,不得不说时至今日,与翾飞稍有擦边的事想比,即使是那些动辄涉及千万人的军国大事,都要靠边儿站,哪儿还有心思寻思栾英提前回帝都的缘由,只喃喃道:“生宣……”对上栾英写满了“快来问我啊”“继续问我啊”的大眼睛,我暗自撇撇嘴,一边感叹世风日下,一边纳闷这呆瓜似的大将军究竟是怎么坐镇军营,执掌军队大权的。难道其他人比她还要呆?真不知当初他们是怎么在诸侯合而围剿下存活下来,还以此为跳板借机成为勋贵的一员,最终打下这一片江山的。
我在心中哀嚎一声,一种“举世皆醉我独醒”的自豪感油然而生,但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不将整部戏演到底:“为何要宫外的?”
只是我对栾英的了解实在不深,因而未能及时“悬崖勒马”,只觉得眼前一花,我已经被栾英拉近了马车,直奔宫门而去。
“嘿嘿,去了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