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俩冲到宫门口,已依稀可见皇城外大街来来往往的人们,我这才想起栾英乃是有备而来,她穿了不易泄露身份的常服,我呢?
湖蓝绣凤的长裙正迎风,烟色鲛绡的外袍也烈烈,独独水蓝色轻衫最不显眼,却在领口缀了一颗拇指大的珍珠,正与头顶金凤吐出的一溜珍珠坠子相互照应。
身为一个因拒婚而被弟弟勒令闭门思过的苦命人,现在言辞拒绝还来得及吗?
我只有在心底做无声呐喊状:我已经听到卧床不起的夜溱在未央宫被气到吐血的声音了!
若如今的我是几个月后的我,我想我是不会负隅顽抗的:就我那点儿小力气,别说挣脱栾英的手了,就是掰开她一根小手指头都难于登天啊!此时很傻很天真的我全然无视了栾英的目光灼灼,坚决表示并没有从里面看到“你今天是必然要陪老娘出宫买买买了,别找借口!老娘决定的事,天王老子来了也要让道!别问我‘天王老子’是谁,老娘也不知道,总之听琬琰老大的就没错!”还在做着最后的垂死抗争,而后被轻而易举地镇压,最后不得不顶着一头乱发被拉上了栾英的青骓。
等我披着斗篷和她在裕南街一个青衣小贩手中发现那仅剩的一镇生宣,我俩才发现口袋里的碎银早已买了最新的话本、两根糖葫芦和一支颇为别致的珠钗。我与栾英面面相觑,自知怪不得对方,大家都是被人伺候惯了,还记得带些碎银已是奇迹。此时是否该抱着收获的话本高歌一曲,赞颂曾为庶民的智慧!
栾英果然是战场之上杀人不眨眼的一军将领,关键时刻行事果决。只是老身也是有身份的人,你把老身压在青衫小老板这里,骑马回去取银子算个什么事儿?老身竟是不如一匹青骓了吗?
许是感受到了我怨念的视线,栾英立在马上,转过头来,看着我许久许久,最后握紧了缰绳轻叹一声:“自是比不了我家宝贝追追的。”不等我反应过来,就拍拍青骓屁股,一溜烟杀回皇城,只留下我与小老板干瞪眼。
我本是受不得冷清的人,上辈子因为深爱所以选择了委屈自己,这辈子:“小哥看着不像帝都人士啊。”我对小老板微微一笑,“梓言临化人,现居帝都,敢问公子?”
“姑娘是前齐国王城人?”小老板回以一笑,“在下杨千机,也曾在前齐国境内久居,祖籍在前荣国王都庇旭。”
我闻言一惊,越看越觉得小老板此人就如他手上那镇生宣。不若宫里御供的那般细腻柔软,要更粗糙些,笔毫写在上面容易开叉,但是墨迹化开而不散,很有一种古朴的味道,可惜终究没能跳脱出来形成一种洒脱。
杨千机在前世算不得能让我如雷贯耳的大人物,但也略有耳闻。
杨千机颇具才华,也很有想法,只可惜那些想法大多不切实际,说白了就是缺乏实际经验,急功近利。夜溱当初将其下放到乡下,引来一片叹惋之声,我也曾私下为这位大才子鸣不平,被翾飞知道差点儿从相敬如宾,变成了相敬如冰。现在想来看人如夜溱那般精准,只怕当时本是想让他真正去接触底层人民的生活,让他了解一下国家此时实际的生产力和民力。不想他却认为自己是怀才不遇,不为皇室看重,就自暴自弃起来,后来因武艺高强还不幸被一些前朝残余势力看重,而频频拉拢威胁,不得不撵鸭子上架做了狗头军师,组织了一次可歌可泣可笑可怜的农民起义,最后不孚众望地害死了自己。
许是我看向他的眼神过于诡异,他的微笑愈发僵硬,终于在栾英拉着负责付钱的红衣风尘仆仆赶回来的那一刻,土崩瓦解。上辈子名噪一时、风流无双的杨军师僵硬地接了银钱,僵硬地奉上一镇纸,僵硬地取回弄错的纸,僵硬地附送三两张花笺做赔礼,僵硬地与我们一行挥手道别,僵硬地躬身去捡掉落的银钱,僵硬地被马车蹭倒。
我远远看着他被不知何人的车驾蹭倒,惊觉“谣言并不尽信”这句话实在是至理名言。就他这呆呆傻傻、笨手笨脚的模样,哪里像是“武艺高强”的武林高手?老身一只手就可以干掉一个好吗!还是说……
不对!我背后猛地冒出一层白毛汗:杨千机出现的时机不对!他经人举荐见到夜溱,明明是在我和翾飞成婚之后,此时距离上辈子我结婚,尚有两年光景,这实在说不通。更何况,我记得以杨千机的装束就可看出,他分明出身世家,或是为勋贵门客,绝对不愁吃穿,更不会跑到大街上卖纸!
越想越不对劲儿,就连之前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的脸,都变得陌生。我几乎能猜到他脑海里一只循环着一句话:难道是我弄错了人?
我在马上艰难地转头,拍拍栾英的大腿:“可怜见的。”
扶摇殿,如海的灰蓝色缎幕前,是一幅珠帘,在昏暗的烛光下朦朦的发灰,明明灭灭的烛光在珠帘后跳跃,千年香木制成的平头大案上只放了一镇生宣,生宣是有些格格不入的普通生宣,这种坊间的生宣,比宫里御贡的要粗制一些,却可从摆放的位置看出主人对这镇纸的看重。
我只是一个旁观者,站在殿外看着一只晶莹剔透的手,将斜切下的梨花插进素瓷瓶里放上大案,细而黑的笔直长发垂在梨花之畔,梨花越发白得惊心动魄。我摸摸发烫的脸,错开视线:身侧,一株梨树虬枝横斜,仿佛画纸上几道粗疏的墨迹。
一袭青碧色华衣的少年束起一半头发,赤手立于其中,太过白皙的皮肤就像一张细致的绵纸,正是翾飞。他低头看着水盆倒影中的我,伸出手将落到前面的长发捋到耳后:“进来坐吧。”
翾飞宽大的衣袖扫过梨花,几点花瓣散落。这一切在我充血的眼中变得放慢了几百倍,我到底没有如翾飞所期望的那般走进暖阁,而是掩去方才的惊讶,恭敬地守在原地,对他,也对自己说:“不了,我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