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于1917年7月10日到达上海,当天就写信向母亲问安,并报告行止说:“今天上午十一时安抵上海。有二哥与节公及聪侄来迎。闻北大文科长陈独秀先生可于一二日内到上海,且俟他来一谈,再定何时归里。”这时,胡适归心似箭,顾不得许多,故只在上海稍事停留,便启程回家了。16日至芜湖,旋即到该市长街科学图书社拜访汪孟邹。此人家住绩溪,与胡适是同乡,并有朋友之谊,胡适美国留学时,在《甲寅》杂志上发表文章,并代售《甲寅》,都是由他联系的。1913年汪在上海四马路开设亚东图书馆搞出版事业,与章士钊办《甲寅》有业务关系,而且汪之兄长汪希颜与章士钊早年在南京陆师学堂是同学,因此关系更进一层。再者,当初,陈独秀办《安徽俗话报》就是在芜湖借科学图书社办起来的,所以他们关系来往比较密切。这回胡适路过芜湖,当然要专程拜访了。胡在汪处见到北大催促到校的信,没住几天,也就赶路回家了。从芜湖到绩溪,当时走旱道,跋山涉水,有好几天的路程。胡适离家多年,生活不惯,辛苦总是难免的,但想到分别11年的老母,似乎又忘掉了行路的艰难,最后终于在7月27日到家了。家人团聚,自有说不尽的天伦之乐趣。
胡适到家后才知道江冬秀病了。他想到旌德县江村去看望一番,但因她叔父及哥哥都外出未归,觉得不便,于是打消这个念头,写了一信去慰问,并述其已到家,准备“俟子携丈与仁甫兄归时,当再约期来游江村”。胡适这次回家一心想亲自看一看冬秀,然后再定娶亲的事。他说这是最低限度的条件,家里各方面都同意了。但等了一个时期不见回音,故于8月18日又去一信,说自己已经决定8月27日左右出门,希望她能来舍间小住二三日。结果左等右等,请人去邀,冬秀还是不肯来。最后,胡适只得亲自登门拜访了。而江冬秀因为误听传言,以为胡适在外已经有了女朋友,有的说是已经结婚了。所以当胡适到她家时,竟躲在屋里不肯出来相见。这一幕后来胡有回忆,他说:“我亲自到江村,她家请我吃酒,席散后,我要求一见冬秀。她哥哥耘圃陪我到卧房外,他先进房去说,我坐在房外翻书等着。我觉得楼上楼下暗中都挤满了人,都是要‘看戏’的!耘圃出来,面上很为难,叫七都的姑婆进去劝冬秀。姑婆出来招我进房去,冬秀躲入床上,床帐放下;姑婆要去强拉开帐子,我摇手阻住他,便退出来了。”但据当地老人说,胡适拉开帐子,对她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说,你安心地治病;第二句说,决定寒假来家结婚。之后,冬秀疑症全消,身体也逐渐好起来了。胡适回到了家,人们问他见着新人没有?他只说见过了,很好;或是笑而不答。其实他心里是很不满意的,作了很大的克制。他说,当时我若闹起来,他们固然可强迫冬秀见我,但我的面子有了,人家的面子何在?他认为此事并非冬秀之过,乃旧家庭与旧习惯之过,所以他回到家里,绝口不再提起此事。
胡适在家住了大约一个月,将婚期略事安排,便匆匆忙忙与母亲分别出门了。9月5日到上海,他写信告诉母亲说,准备住上两天就启程北上,大约9号可到。胡适到达北京后,便接受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9月4日签发的聘书,聘请他为文科教授。月薪260银元。当时学校尚未开学,他住在北大教员宿舍,吃大锅饭,每月饭钱9元,每餐两碟菜、一碗汤。他说,“尚可吃得。”但不过一月余,他就搬出校外,到朝阳门南竹竿巷与高一涵同住一个小院。他说,高君也好学之士,房钱每月不过6元,每人仅出3元。合他种开销,算起来,不过每月四五十元之谱。由于胡适同时任课几门,教学时间又较多,北大很快给他增加了20元的工资。于是他在这年9月重九后一周,写信告诉他母亲说:上月所得薪俸为260元,本月加至280元。此为教授最高级之薪俸。适入大学,便得此数,不为不多矣。
胡适原来计划是寒假回家结婚的,但因教学工作繁忙,不能离开。尤其是当时的北洋政府教育部正准备在假期里召开会议,讨论修改大学章程事项。胡适因建议在大学里废除当时所行的分年制,而改用选科制,所以被邀请参加。他是此制创议人,当然不可缺席。为此,他写信回家想把冬秀接到北京来结婚,问母亲同意与否?后来母亲不同意,于是他也只好顺从母意,寒假回家结婚。但在办婚事上,与母亲又发生了矛盾。胡适要除旧布新,改革婚礼。尤其是要弃掉那些迷信的东西,比如:请算命先生择吉婚期之事,胡主张废除,胡母坚决反对,在一封信里她说:“择日之事,虽近迷信,但此事关系终身,究不宜潦草。如草草抉择,予必不依。”胡适无奈,只得采取一个折中办法,将婚期定在自己生日那天,这样(一)不用算命先生,(二)又是吉庆良辰,岂不是两全其美。后来以此再征求母亲意见。胡母也提不出什么反对意见来,回信说,“吉期定在尔诞日12月30日(十一月十七日旧历)不用阴阳家拣择,虽不为予意所喜,但徇尔之意,只得勉如所请。至合婚仪节,予当一概依尔。”经过书信来回商量,诸事皆已齐备,只欠“东风”了。
胡适将母亲说服后,便积极准备回家结婚,12月1日他写信告诉母亲:“各事料理清楚,即日动身。儿现为哲学门研究所主任。研究所为本大学毕业生继续读书之所,因系初次创办,故事务甚繁。现本所决定12月3日开办,开办后一星期,一切稍有头绪,儿便可抽身矣。”在他动身前,北大同事,集体送礼一份,也非常别致。礼单及签名者如下:
谨奉银杯一对,银箸两双,桌毡一条,手帕四条,以祝
适之先生结婚之喜
沈尹默 刘文典 陈大齐 马叙伦 夏元瑮 程振钧
杨庆荫 马裕藻 蔡元培 章士钊 朱家骅 朱宗莱
陶履恭 王星拱 刘 三 周作人 钱玄同 朱希祖
刘 复 陈独秀
同拜贺 11月
(编者按:无日期,笔迹是陈独秀的,他签名也在最后)
是年冬大约于12月16日胡适离京返里结婚。同月30日(旧历11月17日即胡的生日)在家举行文明婚礼。他自己写了两副对联:其一曰,“旧约十三年,环游七万里”;其二曰,“三十夜大月亮,念七岁老新郎。”挂在堂上,表示喜庆。这也算是改革的一项,显然是旧形式新内容了。行礼时,主婚人是江冬秀的哥哥江耘圃;另外还请了一位老乡亲胡昭甫做证婚人。那时胡适穿的是西装礼服,戴礼帽,着黑皮鞋;江冬秀穿花袄,花裙,两人相对,恭恭敬敬地行了三鞠躬礼。胡适发表一通演讲,说如何改革旧礼节等等。这在当时的农村是一件石破天惊的大事,乡亲们纷纷议论,一时传为笑谈。在此新婚期胡适还写了几首白话诗,记闺房之情趣,其中有一首是这样写的:
十三年没有见面的相思,
于今完结。
把一桩桩伤心旧事,
从头细说。
你莫说你对不住我,
我也不说对不住你——
且牢牢记取这十二月三十夜的中天明月
可见,他们虽然有过一点误会,但话明气丧,新婚的蜜月还是相亲相爱的。胡适在家40余日,新婚应酬,总是要忙一阵子的。但在“百忙中居然还做一篇《惠施、公孙龙的哲学》,预备送与《东方杂志》,赚几个钱来请喜酒”。胡适喜欢“杜康”,虽谈改革,但酒还是要吃的。
1918年1月胡适离家返校,并作《别妻》一首,记其事,诗云:
十几年的相思刚才完结,
没满月的夫妻又匆匆分别。
昨夜灯前絮语,
全不管天上月圆月缺。
今宵别后,
便觉得这窗前明月,
格外清圆,
格外亲切
你该笑我,
饱尝了作客情怀,
别离滋味,
还逃不了这个时节
胡适因老母在家,不便将妻子带走,所以这次江冬秀仍留在老家,侍奉母亲。他自己顾不得在家过年,于腊月中旬便匆匆离家上路了,沿途都有书信,寄家报平安。2月3日(旧历十二月二十二日)凌晨到北京。因火车在凌晨两点多钟才到,城门已关,故在客店中睡了,天明才得入城。此次胡适离京前后共49日(7个礼拜)。2月17日(大年初七)他母亲回信告诉他说,尔沿途发信片并函奉,切已阅悉,冬秀纳食亦较多于前,远人尽可放心云云。12月16日江冬秀也有回信慰勉,并希望他不要把“新婚诗”拿给人看,她说:“适之足下,新婚别后,心中挂念。接到一路来函、诗收到。今日又接到京二函收到,深为欢喜。此诗从头细看一遍,再又看一遍,笑话。此诗只有夫妇,说说笑话。千万不可与别人看。不可与近人、老友看见。不过四五个月,又要相见,何必挂念。你我不必挂念。夫妇同到北京,日夜相见,可多多说说笑话。你到京一路辛苦,望你保重,身体要紧,千万不可大意。”冬秀信中说的诗,不知是指哪一首,因为胡适的“新婚诗”有的是秘而不宣;后来有的可能失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