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事物的发展过程,总是要表现出来的。因此,当胡适的心倾向韦女士的时候,对家里的未婚妻冬秀,自然要冷淡了。这期间他也没有给冬秀去信了,也不再吟诵他那“万里远行役、轩车屡后期……”的诗句了。相反他写信给他母亲,埋怨冬秀文化低微等等。言下之意,是对此婚约表示不满。他母亲当然能理解到儿子的意思,故于1915年4月2日写信劝他说:“所谈冬秀各节,然天壤间物不两美,此事大都如是,况冬秀程度虽不大高,而在侪辈中,似亦可勉强敷过。若在吾乡一带,妇人中有此,固为翘楚者矣。居常来吾家时,予每谓其得暇宜读书作字,以无辜负儿望。今乃殷殷引咎如是。平心而论,尔之咎,固予之咎也。时势使然,惟望尔曲谅此中苦心而已。”胡适接来信后知母亲于心不安,对他有怀疑,这时他与韦女士之交往已趋正常,于是5月19日赶忙写信安慰母亲并解释说:“第三号信内所言冬秀之教育各节,乃儿一时感触而发之言,并无责备冬秀之意,尤不敢归咎吾母。儿对于儿之婚事并无一毫怨望意。盖儿深知吾母为儿婚姻一事,实已竭尽心力,为儿谋美满之家庭幸福;儿若犹存怨望之心,则真成不识事势,不明人情、不分好歹之妄人矣。……若儿悬智识平等四字以为求耦之准则,则儿终身鳏居无疑矣。”最后说:“以上各节,以母书中有‘时势使然,惟望尔曲谅此中苦心而已’故书近来阅历所得之言,以释吾母之疑虑焉。”经过胡适的解释,其母疑虑虽然消释,然而还是心有余惧,对儿子的婚事总有点不放心。
至于说到冬秀家,风闻胡适在国外已经结婚了,这可把冬秀母亲急坏了。她母亲本来身体就不好,时常生病在床;女儿这么大了,还未成婚,早就忧心忡忡,如今听到这个消息,虽未证实,病情却加重了许多。为此,胡适母亲于8月28日写信给儿子,要他写信给岳母,表明心迹,免得她思念,加重病情,并称:“近尔叔岳母(即子隽德配)于8月19号,来我家说及尔岳母病状,并言外间有一种传说,皆言尔已行别婚。尔岳母心虽不信,然无奈疾病缠绵,且以爱女心切,见尔未宣布确实归期……心中愁愁,诚恐一朝莫测,双目不瞑。尔岳母疑虑,故病情时愈时复,终难起色……此后得闲,亦可时致函奉与尔岳母,以联感情,勿得耽误。”这时胡适正忙于转学到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同时又忙与任鸿隽、梅光迪等讨论文学革命问题,但还是抽出时间写了一封长信,向母亲表白,并请母亲转告岳母家。10月3日他在信中向母亲说:“儿决不为儿女婚姻之私,而误我学问之大,亦不为此邦友朋之乐,起居之适,而忘祖国与故乡。此二语可告吾母,亦可告冬秀,亦可告江氏岳母。儿远在三万里外,亦无法证此言之无虚。吾母之信儿,儿所深知,若他人不信,儿亦无可如何,只好听其自然。至于外间谣传,儿已另行娶妻壹说,无稽之谈,本不足辩。惟既有人信之,自不容不斥其妄。
①儿若别娶,何必瞒人?何不早日告知岳氏,令其另为其女择婿?何必瞒人,以贻误冬秀之终身乎
②儿若有别娶之心,宜早令江氏退婚。今江氏之婚,久为儿所承认,儿若别娶,于法律上为罪人,于社会上为败类。儿将来之名誉,岂不扫地以尽?此虽下愚所不为,而谓儿为之乎
③儿久已认江氏之婚约为不可毁,为不必毁,为不当毁。儿久已认冬秀为儿未婚妻,故儿在此邦与女子交际往来,无论其为华人、美人,皆先令彼知儿为已聘未婚之男子,儿既不存择偶之心,人亦不疑我有觊觎之意,故有时竟以所交女友姓名、事实告知吾母。正以此心无愧,无诈,故能坦白此耳。
④儿主张一夫一妻之制,谓为文明通制,生平最恶多妻制,今岂容自蹈之。
⑤试问此风从何得来。此种谣言,若有人寻根追觅,便知为市虎之恶言,一犬吠影,百犬吠声,何足为轻重耶
以上所云,望吾母转达岳氏,以释其疑……”从上所言,胡适对这个问题心里还是比较清楚的,信也有说服力。他母亲能信任他,只是他岳母就未必能为此了罢?然而,不管怎么说,他岳母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最后到1916年1月7日便与世长辞了。胡母很快将此耗告诉了儿子,并说,尔岳母濒死时,犹以女儿婚嫁未了为遗憾。胡适接到信后,在日记里对岳母之死,表示痛心,并引咎自责说,“游子久客,遂令夫人抱憾以殁,余不得辞其责也”。同年4月9日他母亲信中又说:“尔岳母已于阴历2月12日出殡,吾家除吊仪外,又做祭文一篇送去,托伊家代奠。此项祭文,本意尔自撰就寄回,后因时日匆促,难以更待,故由家中撰拟……待尔自撰之稿寄来,再行录存。”后来胡适没有写祭文,而是寄了一副挽联回去,表示沉痛哀悼。其联曰:
故国隔太平洋万里,侧身东瞩,徒唤奈何!负籍滞天涯,漫劳外母多情,老眼望穿未婚婿。
归鞭指蓬莱岛三山,撒手西行,从前已矣。吞声翻电耗,徒觉寒灯无焰,梦魂驰赴悦心堂。(即岳母家住宅之堂名)
至于善后,冬秀的归宿问题,胡母的意思是想接过家来常住,问胡适意见,她说:“伊(冬秀)之母亲既殁,现系兄嫂当家,不如即来吾家住为佳,不知尔心下如何?尔或与予同意,或另有妥策,务望拨冗函知冬秀,以便遵行,是为至要。”6月又去信说:“冬秀形亦清减许多,盖母氏云亡,身未出阁,积忧樱心,亦难怪其然也。”7月的信又说:“伊之闺怨虽未流露,但标梅之思,人皆有之,伊又新失慈母之爱,独居深念,其情可知,是以近来颇觉清减,然亦毋怪其然也。”近数月的信,总的意思围绕一个中心,如何安置冬秀?其次是望子速归。胡适原告诉家里说,丙辰(1916)年归,而今又延期一年,所以家里甚感失望,而且还疑心他在外另婚了。因此在同一封信里,他母亲说道:“原计今秋可归,不料睁睁望到今年,而来奉又复展至明年,其中展期之理又未说明,令予骤聆之,陡觉偏身冷水浇灌,不知所措,况外闻屡有人传尔另婚不归云云。虽此等无据之谈,予皆当作耳风,但尔屡稽归期之故,实令予无从捉摸。”最后他母亲不得不把自己的健康情况,如实的告诉他(过去是有病不说的)希望他早日归来,免得又是一个遗憾终身。她说:“予自近来疾病缠身,虽行未笃老,而情景已类风烛,春冬之时,困顿尤甚,中夜自思,所欲然不足者,系尔等婚事未完耳。尔何不善体予志,令予望眼几穿耶。今与尔约,尔能尽年内归,自属最妙,万一不能,亦望明年趁春归来,万万不可再延……”胡适回信安慰母亲,今秋开学后,即以全力预备考试,倘能如上学期之中完事,则春归国。后来在另一封信里又告诉他母亲说,决定明夏不再耽延。对于冬秀之归宿,胡适主张“任其自便”,并已向冬秀表示了这个意思。胡适既决定归期,合家欢喜。他母亲更是高兴,准备为他办喜事了。9月13日去信说:“今夏因尔归家在即,故将家内屋宇稍为油洗,地面略加油,而工料已费六七十元矣。”在10月22日的信里,又告诉胡适说,“冬秀现已于10月22日遄回江村。大约须俟迎娶,再来吾家矣。”由此可见,过去胡家为儿子婚事的许多怀疑和恐惧的情绪,现在已一扫而空。之后,胡适与冬秀的书信又多起来了。
1917年元旦,他在病中收到冬秀的来信,心里很有感触,于是写了一首白话诗来抒发胸中相思情。诗云:
病中得他书,不满八行纸,全无要紧话,颇使我欢喜。
我不认得他,他不认得我,我却能念他,这是为什么。
岂不因我们,分定长相亲,由分生情意,所以非路人。
天边一游子,生不识故里,终有故乡情,其理亦如此。
岂不爱自由,此意无人晓,情愿不自由,便是自由了。
这首诗,他在1月17日给母亲的信中附上,并对他母亲说:“冬秀信甚好,此信较几年前在吾家所作寄其祖母之信,胜几十倍矣。”
此外他又作了一首白话词《沁园春·新年》,以此来表达自己的思乡情意和对来年的希望。这首词每句话,以“年”字作韵,胡称“此亦一尝试也。”词曰:
早起开门,送出病魔、迎入新年。你来得真好,相思已久,自从去国,直到今年。更有些人,在天那角,欢喜今年第七年。何须问,到明年此日,谁与过年。
回头请问新年:那能使今年胜去年?说:“少做些诗,少写信,少说些话,可以长年。莫乱思维,但专爱我,定到明年更少年。”多谢你,且暂开诗戒,先贺新年。
(注:胡适于1916年中共收1210封信,写出1040封信)
在这首词里,隐约地可以看出胡适即将回国后的愉快心情,所以他在信中对母亲说:“儿婚事之预备,望母不必早日为之,俟儿归国时,再为之不迟也。”胡母接到儿子信后,多年的希望总算快要实现了,心里自然高兴。但回国后,做什么工作,又为儿子担心了。
1917年1月20日她给胡适信说:“顷有人自都门来,道尔明年将受蔡元培先生之聘,担任京师大学文科教务。此说想自有因。谈者又谓,尔与尔二兄信道及此事,果系如此,自属的确予极为赞成。予意尔回国后,当以置身教育界惟最佳。以尔平日志行,万不可居政界,因近来政界龌龊特甚,且党同伐异,倾轧之风,若出一辙故也。”可见胡适的工作,已早在联系之中,回国任教北大,是当教授,或是文科学长,从以上信件所披露的讯息来看,似乎尚未最后确定。
胡适留学期间,与韦莲司女士交往过程中,据以上资料来看,是有过一段暧昧的关系,但他们终未形成三角恋爱关系,可以说是“发乎情、止乎礼”。这一点也可从他后来在1921年与高梦旦的对话中得到证明。高赞扬胡与冬秀的婚事是一件最可佩服的事,胡答对说:“假如我那时忍心毁约,使这几个人终身痛苦,我的良心上的责备,必然比什么痛苦都难受。”又说:“我不过心里不忍伤几个人的心罢了。”可见思想上是有斗争的。然而,胡适毕竟是自幼受传统教育很深的人,母命难违,所以他说:“吾于家庭之事,则从东方人,于社会国家政治之见解,则从西方人。”这就是他对待家庭、婚姻、朋友的态度。正因为如此他的朋友很多。在留学时经常往来的有赵元任、任鸿隽、杨杏佛、梅光迪、朱经农、张奚若、张慰慈等;女朋友除韦莲司女士外,与廋琴女士、陈衡哲女士等都很要好。胡适提倡文学革命、试作白话诗,他们都从不同的角度给了帮助。但梅光迪反对白话文最力,他曾劝胡适“不要用新潮流去哄国人”。胡适回答他说:“法国革命始于‘作诗如作文’”。表示了决不后退的奋斗精神,并指出使用白话文的深远意义。任、杨等人,虽然反对过他,但后来态度有变化,与他作白话诗,互相唱和,事实上给他许多帮助。他与陈衡哲女士认识较晚,此前虽未见面,但见解较一致,积极支持他的文学革命主张,所以通信很多。他们1916年同为《留美学生季报》编辑,1917年胡任主编,陈为编辑之一(15人中排第一名)。第一期上,胡适发表了《文学改良刍议》及多篇诗文。陈刊出白话小说《平和与争战》。第二期上,陈又发表白话小说《一日》,诗《寒月》、《西风》两首及《记某军官之言》等诗文。在我国文学史上,作白话文小说,她算是较早的一位。之前,她翻译外国小说,还是用文言文哩!显然她作白话文是受了胡适的影响,可见他们这时在“文学革命”的旗帜下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这种友谊当然是很珍贵的。所以胡适在未见面前短短5个月的时间里,竟向她写了40多封信,这是可以理解的。胡适在总结自己的文学生涯时说,“若无叔永、杏佛,定无《去国集》。若无叔永、觐庄,定无《尝试集》。”又说,“回首四年来,积诗可百首。‘烟士披里纯’,大半出吾友。”由此可见,胡适在文学事业上的成就,是与其朋友的切磋问难分不开的。当初谁也没想到他们讨论白话文,试作白话诗竟会在中国文化史上开创了新文学革命的新篇章。从历史的角度来说,他们都是有贡献的,值得纪念。
1917年5月22日,胡适在哥伦比亚大学通过博士论文的最后考试,论文题目是《中国古代哲学方法之进化史》,于是结束了7年的留学生活。之前陈独秀来信说,“孑民先生盼足下早日回国,既不愿任学长,校中哲学、文学教授俱乏上选”,将虚位以待。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没有等拿到博士文凭,毅然决然,决定回国。在一首“将归之诗”里,他说:
“此身非吾有:
一半属父母,
一半属朋友。
便即此一念,
足鞭策吾后。
今当重归来,
为国效奔走。”
以此来表达自己回国的心愿及那时的思想情绪。行前胡适曾拜访杜威教授,杜威嘱咐他说,今后有关于远东时局的言论,可以寄来,当代为找地方发表,表示十分关切,为此他十分感激!随后胡适于1917年6月9日离开纽约,即到绮色佳,与康奈尔大学的师友们辞行。时住韦莲司女士家。他说:“在绮五日,殊难别去,韦夫人与韦女士见待如家人骨肉,尤难为别。”(见留学日记)14日离绮色佳,经加拿大乘船过日本,与张慰慈同行回国;张为胡适在上海澄衷读书时的老同学,1912年来美,后在埃阿瓦大学(University of Iowa)得博士学位。舟中无事,一天胡适在日记中节录了国内进步文学团体“南社”社员柳亚子寄杨杏佛信一则。其中有批评胡适的白话诗的话,略谓“彼创文学革命。文学革命非不可倡,而彼所言殊不了了。所作白话诗直是笑话。”又说:“文学革命所革在理想不在形式。形式宜旧,理想宜新,两言尽之矣。”胡在节录了上述言论后,反驳说:此书未免有愤愤之气。其言曰:“形式宜旧、理想宜新。”理想宜新,是也。形式宜旧,则不成理论。若果如此说,则“南社”诸君何不作《清庙》、《生民》之诗,而乃作“近体”之诗,与更“近体”之词乎?从上所述,可见当时一些较进步的诗人,对白话文作诗也是持有异议的。
7月5日船进横滨港,得知国内张勋拥宣统复辟之消息。他认为,复辟之无成,固可断言。但今后国家将处于混战之中,使他心忧,所以他说:“此时之稳健派似欲利用武人派之反对复辟者以除张勋一派,暂时或有较大的联合,他日终将决裂。如此祸乱因仍,坐失建设之机会,世界将不能待我矣。”(见留学日记)胡适原以为自己回国是参加建设工作的。没想到国内情况竟糟糕到如此地步,事与愿违,故发出“世界将不能待我”之感慨。
7月10日到上海,他的二哥绍之,侄儿思聪及老友汪孟邹、节公、章洛声等到码头迎接。久别重逢,大家都有不胜今昔之感。胡适见他二哥年仅四十一,而须发皆已花白,感慨地说:境遇之易老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