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上颜色绿得发黑,深如墨染。期间细细雕刻着精致美妙的图案,最边的角上有一个小小的“月”字。那是我新婚时,三哥连着数日不眠不休,把一张可容三人躺的暖玉床生生肢解开,寻出了里头最暖最好的那一块,亲自雕琢制作的,给我的新婚礼物。
我接过玉佩,放进手心里。层层暖意顺着皮肤血脉,于全身流走,寒意渐渐消退。
“你们在酒楼付账时,有这块好不容易‘偷’来的玉佩不用,反而用了自己身上的东西?”我挑眉看他,目光切切,“可别告诉我,对这块玉佩,你们只是单纯喜欢。”
“这玉佩,我见过。”
孩子脆嫩的声音,说出来的语气却是平平静静的。
我疑惑,我离开他整整四年,四年内,我的玉佩从不离身,他哪来的记性记得这块玉佩?
“父亲的书房里,有您的画像,画像上面,有这块玉。”
简单的解释,不多半句,不少半句。
隐隐透着疏离与隔阂。
“所以,你知道这是我的东西,宁愿被人指责,也绝不拿这样东西去付饭钱?”
我定定看他,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他微微将头低着,烛光打在他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阴翳。
我忍不住伸手抱他,他却身子一偏,不着痕迹的避开了。
心底一沉。
我叹了口气。
“清儿,你怪娘吗?”
他抿着唇不说话。
我整整四年对他不管不顾,没尽过做母亲的一份责任。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会的说话,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会走路,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也不知道他生病过几次,更不知道他有没有被他父亲的那房小妾欺凌……
当然,除了上官若风书房里我的画像,他的记忆里,也没有我。
原本该是最熟悉的,却因为我四年前的执意,如今碰了面,却比陌生人相见还尴尬。
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心底隐隐作痛。
我这一生,依着自己的脾气一意孤行做过许多事,惹怒过很多人,却惟独,只对不起他一个。
昨日的药劲特别大,昨日竟一觉睡到今天傍晚,客栈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下楼,首先听到的是小姑娘的一阵清脆的笑声。声音清亮,便像是雨滴滴落在青铜雕塑上,“叮铃”一响,然后又绽出几束水花来。
客栈靠门不远的桌子,汐华和苡翠坐在一旁,身边跟着两个孩子,其中,小女孩手舞足蹈,活跃得厉害。
“姐姐,你怎么下来了?你身子不舒服,我让小二把饭菜送上楼去?”汐华起身迎我。
我在空坐上落座,“无妨,我已经下来了。”
客栈一楼,人来人往,不是雅间,倒也有些新奇。
“上官夫人……”细细糯糯的声音,比起之前的多了几分含蓄和紧张。
“上官夫人?”我挑了眉看过去,扬唇一笑,“倒是好久没听到有人这么唤我。”
女孩略低了头,脸微微红了,“清儿姓上官,您是他母亲,我猜想,应该是这么称呼的。”
洗干净一身泥污、换了满身狼狈的女孩子,有一张清秀素净的面容,鼻梁小巧,唇如朱点,尤为那眼睛,似水汽朦胧掩下,饱含的晶莹剔透。
看着很舒服,莫名的想要亲近。
“是个聪明的孩子。”我含笑看她,放柔了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我娘叫我阿荧。”她这才抬起头,话说到一半似是想起什么,连忙补充,“不是萤火虫的萤,是带火字底的那个,我娘说了,我的名字出自一句诗,叫……嗯……叫……”半晌没想出来,她不好意思的摸头笑了笑。
“可是‘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我侧目看她。
女孩眼里光亮一闪,兴奋的拍手,“对,就是这个!上官夫人,您学问真好!这句话,我娘若不是找了说书先生拿纸抄下,也时常不记得是怎么说的。”
约莫,就是个寻常人家的孩子罢。我淡淡看着女孩儿眉开眼笑,举止之间虽无规矩,但却透出大家出生的孩子没有的率真随性。
自由自在的,笑容喜怒都摆在脸上。
反观坐在她身旁的清儿,从我落座到现在,坐在一旁端正规矩,席间,连话也不说。平日里,也摆着一副严谨的模样。
默默在心底叹了口气,这哪像一个四岁大的孩子,我的儿子怎么被他爹养出了这么一副性子?
这个阿荧,倒是个讨喜的丫头。
我笑着,“阿荧,你爹娘有你,一定很幸福。”
女孩脸上微微一愣,身子微微僵了下,扬了笑,“若说幸福,清儿才是最幸福的,有爹又有娘。嗯……不像我,只有娘亲。”
我诧异看她,连清儿也将目光移了过去。
“上官夫人,嗯……那天,我和清儿身无分文,所以才……”阿荧低头细声说着,悄悄在桌下扯了清儿的衣袖。
她是在解释那日窃我玉佩的事。
目光游移在两个孩子身上,暗暗的心里下了决定。
女孩儿低头垂眸,细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着,脸上渐渐的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
“没有钱就去抢别人的,你就不怕危险?被人当场捉住了怎么办?”我看着她,忍不住苛责,却最终化为轻轻一叹,“你离家这么久,家中的母亲是会担心的。”
与此同时,清儿抬头看我一眼,只是一瞬,便将目光移到别处。
心底一顿,似突然承了重物,堵得慌,闷得很。
这孩子,什么时候才会同我没有隔阂。
“我娘亲知道我来城里玩,不会多想的。”阿荧抬头,脸上挂着一如如既往的笑。“再说,我很早就学会怎么顺手拿人家东西了,从来没被人捉住过。”
我皱眉,“你……还特意学了怎么偷东西?”
似也是意识到偷窃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阿荧不好意思的扯着自己的袖子,露出腼腆的笑,“嗯……我家里穷,没有爹也没有其他亲戚,母亲一个人担心养不活我,就告诉我怎么偷东西。”然后,又怕我多想,补充了,“娘亲告诉我,只能偷有钱人的东西,平常人家的东西我是不动的!”
我牵了牵嘴角,以手扶额,“你娘教你偷东西?”
“我娘没别的本事,就顺手牵羊这种活比较精,我娘说,她以前就是偷东西被我爹当场捉住,才认识我爹的。”女孩嘻嘻笑着,目里闪着晶莹的光,好似在述说着一间极为伟大的事。
这阿荧的娘亲,也委实……那个了点。
连着清儿眉宇间也有了几分沉色。
若说这两个孩子相识,倒也是桩巧事。
听汐华后来告诉我,清儿被劫,重伤逃脱,正好被阿荧看见。阿荧热心,立马帮助清儿逃离险境,两个孩子身无分文,然后就遇到了我们后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