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含笑不语。王大婶只知大户人家三妻四妾,妻妾之间争风吃醋,却不知,在这个府里,我的位置,即便是上官若风也不能轻易撼动。
出了南苑,迎面过来的是管家尤昆,向我作揖之时目露忧色,“夫人。”
“昆叔专门在此等我?又出了什么事?”这个尤昆,只有遇到连自己都摆不平的事才会找我,每每托给我的都是棘手事情,眼下定然也是。
“堡主在书房,脾气不大好,夫人当心些。”言罢,深深看我一眼,突地笑着转身离去。
我一噎,这尤昆,年岁越大越狡猾,连事情都不说清楚,就认定了我会帮他做事。
入目,是满地的狼藉,书籍纸张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上官若风阴沉着脸色,薄唇紧紧抿着,一副受了气的模样。
我踏进门槛,脑海琢磨着要同他说些什么,却听得他冷声一句,“出去。”
我皱眉,看他一眼,不理会。自顾蹲下身子收拾地上的东西。
东西捡好了起身,放在桌上,笑看着他,“昨晚那件事,昆叔也不同意?”
他目中顿寒,看也不看我,“不过一件小事,族谱之上填个名,用得着这么--”
“不是件小事。”我直接截了他的话,免得听他后头的牢骚,“即便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你上官家的骨血了,但族谱上,仍旧不能添名。”
上官若风目光凛冽过来,眸色深深如潭,探不到底,“说清楚。”
“若是个男子,倒也好办,亦不会有人拦着你。可惜了,阿云是个女子。”我低眸随手整理刚搬上桌的书籍册子,“上官堡可以有个毫无规矩的少爷,但绝不能有个乡野长大,书画不识,大族礼仪规矩全然不懂的嫡出小姐。”
主位之上的男子,目中神情愈见愈黯,两道长眉拧紧在中,眉梢长长斜飞入鬓,薄唇紧抿。安安静静的坐在那,此情此景,像极了暴风雨来临前片刻的宁静。
我暗自敛定心神,继续道:“女子同男子不同,男子再无能耐,家族也可养着,给几亩田地,放租下去,衣食无忧是必然。但女子始终要嫁人,这其中要考虑到的,就不止要养活一个人这么简单了。”
“阿云若以上官堡嫡出小姐身份嫁出去,亲事定不能委屈,这与上官堡门当户对的……哪个家中会是等闲?你让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阿云怎么去适应大族相处理事之道?”
男子眸光微微一动,启唇,“不会,可以学。”
“学?”我哂笑,“一个打小就不喜欢书画习字的丫头,你让她去学那些劳什子的规矩礼法、大族权谋?还有琴棋书画这些非一朝一夕就能学成的玩意?你愿意,她会愿意?”
男子坐在椅上,放在扶手上的手,手指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椅子把手。一声一声,清脆明响。
上官若风默了许久,方道,“不想学就不学,那些东西,便是若雨也没怎么学过,还不是一样相安无事--”
“你是想上官堡再出个私奔的小姐?”我双手撑着桌子直视他,“你扪心自问,上官若雨那动不动就甩鞭子、砸东西的性子,有几个男人能包容她?这世上又有几个苏流觞?”
我这一言,连带骂了他两个血脉至亲,他眸里颜色变幻,深沉晦涩,却凌厉如芒,“说够了?”
“没有。”我不惧不畏,倘然迎他,“上官堡可以容下一个傲慢任性的庶出小姐,但绝对不能有个正室嫡出却乡里长大的野丫头。”
他面色愈发沉得厉害,目中一凛,直视了我,“从小习得规矩礼法、大族理事之道又如何?发起疯来不一样刁蛮任性毫无节制?”他陡的伸手捏住我的下巴,“上官堡容不下‘野丫头’,你又知道我容不容得下你?”
男子的脸上,带着薄薄的愠色,深邃的双瞳寒如深潭。
我心头一紧,霎时间的冰凉感觉从四面八方涌来,猝不及防,只能生生冻住,受着那一点点冰冷的折磨。
我咬住唇,费勾出一抹笑,“可惜了,你家族金册里有我的名字,你不得不容我。若哪天实在忍耐不住想要换个堡主夫人了,要么,就等我死;要么,就先去宗祠,领了那九十九鞭祖宗家法,还有力气提得动笔时,我亲自帮你研磨看着你写下一封‘休书’。”
他松开钳住我下巴的手,指了门外,“出去。”
“不出去。”
他眉目更寒,说出来的话语更加冰冷无情,“滚。”
“不会。”
上官若风从椅上起身,不再看我,大步走向门外。
“站住,我还有最后几句。”我将背脊挺得笔直,缓缓开口,“突然之间多出来的嫡亲小姐,宗亲、下人,甚至整个江湖都会把十八年前的旧事翻出来说,你让你九泉之下父母颜面何堪?你是让阿云如何面对?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有些事情,不是你一人意愿就能行得通的。我只劝你这一次,你若一意孤行,我也不再拦你。只不过,嫡女入祠当天,堡主夫人绝对不会在场。”
他只在门口停顿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拂袖而去。
今天,上官若风估计是为的这件事,第二次吃瘪。
我深吸了口气,沿着桌面转了一圈,坐到他的椅上,闭目。
我又何尝不知道你的心思,你想给阿云最好,想补偿她,可也不能乱来不是?
一个阿云就让你失了理智,如今还只是个族谱问题就闹得如此,若再发生些什么,我不敢再想。
这个阿云,一定要好好看着才行了。
乡野长大,受过欺凌、见过母亲过世、还挨过饿,这样长大的姑娘又怎么会一直干净淳朴着呢?
再睁目时,脑海猛一个激灵。
我愣愣望着桌上裁得整齐的白纸,突然觉得干干净净的白色特别刺目。
但愿我是多想了,不然,还指不定会出现什么事端。
出门时,外头艳阳高照,金色的光线斜着打过来,我眯了眯眼,首先听到的是孩子们的嬉笑声。
新年到正月十五,都是两个孩子的放假时间,这期间,没有功课、不用习武,兄弟两个玩得不亦乐乎。
我正欲去看,一个藤编蹴鞠倏地带风迎面而来,我侧头避过,手接住球。
接着便见了两个小家伙急急奔来,见到我拿着球,两人俱是一怔。两人不约而同地齐齐往我身后看去,目里露着紧张与担忧。
“别瞧了,你们爹不在书房。”若在了,且还在气头上,还指不定怎么骂两个小子贪玩。
两人舒了口气,齐齐朝我见礼。
我笑着,将拿着蹴鞠的手伸出,“谁来拿?”
上官清正要动,上官浔却欢快地跑过来了,足尖踮起,两只小手向我伸着,清脆的声音,“给我,给我。”
我微俯身,将蹴鞠递向他,两手相接的瞬间,脉门之上,微微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