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一芊虚弱的笑了一下,抬眼的时候正好对上牧锦年父亲阴鸷的眼睛。
“进来。”语气还是一贯的居高临下,牧老先生吐出两个字儿后便拒绝和韩一芊交谈,两手交叠着按在拐杖上,唇线紧抿,灰白的眉毛从下往上抬起,额际即刻浮现出两道淡淡的抬头纹。
韩一芊机械的走了进去,隔着远远的距离就停下了步子,两人目光交错,对峙的气氛徐徐散播开。
直到牧锦年父亲似笑非笑的交叠起双腿,右手闲适的搭在扶手上,食指抬起指了指角落上的位置:“坐。”
韩一芊如同牵线木偶般安静的坐了下来,身体却时不时的轻轻挪动,看着自己的脚尖,恨不得此时此刻能够阿Q附体,好好体验一把所谓的精神胜利法。
只是牧锦年父亲明显与她不在同一个波段上,曲起手指在沙发上轻轻一击:“小韩,我之所以找你的原因,想必你也知道……”
韩一芊急急打断他的话:“爸,您要不要喝茶,普洱还是龙井?还是大红袍吧!”
不等他答话,韩一芊从沙发上倏然站起,慌不择路的便往楼下的厨房冲去。
宅子里洒扫的仆人都偷偷觑着韩一芊,居然没有一个主动请缨的。韩一芊在多达数十个的橱柜里翻来翻去,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小罐密封茶叶,幽绿的细叶被囚禁在玻璃瓶里,像是一具具鲜活的事体。
韩一芊火急火燎的注水进去,脑子混混沌沌的不知在想什么,直到杯里溢出的热水在手上一灼,韩一芊才猛然一颤,把滚烫的茶杯捧在手里,步履不稳的折回房里,略一低身,尽管竭力克制着到处冲撞的不安,她的手还是在牧锦年父亲的严密监视下微微一抖,杯子从手指间脱落下去,杯底猛的磕在茶几的水晶面上,砰的一声锐响。
她吓了一跳,抬头正好对上牧锦年的爸爸高深莫测的微笑,只见他转动拐杖在地板上笃笃的敲了两下:“看样子有些话不提,想必你也明白了罢。”
韩一芊尖尖的小脸煞白煞白,倔强的昂起头来,一字一顿的说:“我不明白。”
牙齿深深的扎进嘴唇里去,韩一芊感到一阵酥、软、疼、痛,仿佛只有凭借着深邃的痛意,才不至于摔在地上。
牧锦年父亲笑了一下,拐杖在地板上画了个圈:“你这宁折不弯的脾气,倒真像是你母……”说了一半,顿住,接着又往原来的命题上绕了过去:“既然你不明白,就不要怪我说话太直白残忍。韩一芊,你必须明白,牧家这样有头有脸的宗族,不可能容忍任何子嗣流落在外。那孩子我见过了,性格确实顽劣,和臭小子小时候真是像极了。”老先生灰色的眼珠里浮起感慨的神色,语调微微拔高,“我年纪大了,自然不想让自家的子嗣流落在外,我想你们爷爷也不想看到自己的曾孙牧家的血脉流落外面,所以我非常希望他能回归牧家,越早越好。小韩,你应该理解老人家这种心情吧?”
韩一芊胸口堵得仿佛塞了团破棉花,丝丝缕缕的情绪被拉扯出来,垂下眼睛冷笑道:“爸,我只能表示理解,恕难苟同!”
她的赌气话在牧锦年的父亲牧建中听来轻飘飘如同挠痒。一个人年纪越大,就越习惯于喜怒不形于色的伪装。
牧建中一点儿发怒的迹象都没有,反而开始安抚起韩一芊:“想必你也知道,牧家到了锦字辈,我们这房就只有牧锦年一名男丁。等再过几年,这牧家里里外外的事儿都要靠他定夺决策。你既然是牧锦年明媒正娶回来的妻子,自然是牧家当之无愧的主母。孩子的母亲只是个出身低微的戏伶罢了,攥在手里唯一的筹码也不过是个没分量的私生子,她没有任何胜算撼动你的地位。你又何必计较?”
有了大房的身份,就该宽宏大量,什么都不必计较了么?
可她出让的利益,明明是在婚礼庄严的见证下,丈夫对妻子的许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韩一芊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已经紧握成拳,她疑惑的打量着对面的老人,眼角已经布满了深刻的细纹,一双鹰眼却精光四射,他明明和牧锦年这样像,但她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自己熟悉的气质。
韩随即心下涩然,怎么可能找的到呢?牧锦年对她的专宠,恐怕根本没有别人给得起。
只是一想起牧锦年曾褪下满身狠戾的气息,温柔缱绻的对另一个女人,韩一芊的心就不可遏制的揪痛起来,久久不能平息。
而现在眼前这位老人,还要火上浇油的把牧锦年推向周雅琳。
韩一芊只觉得怒火如同猛兽般向她胸口攒积着,伪装的笑容不着痕迹的收敛起来,果然是清官难断家务事,换上对面这位奸商,错综复杂的伦理关系在他眼里根本就是小菜一碟,感情道德丢两边,只剩下对利益最大化的追求和令人作呕的利诱。
胸口的火气蹭蹭的蹿了起来,韩一芊不由出声讥讽:“哦,既然是没什么分量的私生子,您怎么还要大费周章的让他认祖归宗?”
牧建中脸色微沉,牵起的嘴角却依旧保持着似笑非笑的弧度,按着小几徐徐说道:“这你就管不着了。”
“既然如此,我想我大概也没有在这里呆着的必要了。”韩一芊边说边要起身,却被牧建中的拐杖按住。
拐杖的末端被磨得锃亮,没沾染上一点儿灰尘,搭在手背上有清淡的凉意,随着手背上的青筋一直传到心底,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升腾起来,韩一芊扭过头愤恨的瞪着他。
却见后者利落的冲了拐杖,把精致的茶杯捏在两指之间,娴熟的吹散了茶杯上蒸腾的雾气:“把你叫来,当然是想问问你的意见。你说得没错,孩子的身份确实是个问题。现在的年轻人,恐怕已经不如以前那么有担当。年轻年轻人做事总是没轻没重,臭小子自己闯下的烂摊子,现在未必然叫你来,当然是为了问问你的意见。你说得不错,孩子的身份确实是个问题,今天叫你来,也是想问问你的意思。现在的年轻人,不像我们这辈有担当,说撂担子便撂担子。要是依着臭小子胡来,难保他不愿意收了这平白无故冒出来的大胖儿子。你这孩子,有时候太牛脾气了些,心地倒是很不错的。你要是能劝着牧锦年认了那孩子,那就再好不过了。”
一字一句仿佛蜡烛油般在心口生煎,疼得人仿佛喘不过气来,韩一芊逆着光影冷冷道:“要是我的牛脾气,全耗在这件事儿上了呢?!”
牧建中不以为杵:“哼,那要看你耗不耗得起!”
不徐不疾的说完,把一叠厚厚的照片甩在韩一芊面前。
照片上记录的是她和程骏一起工作时候样子,角度刁钻,引人遐想。
老东西笑得笃定:“你要是不肯去劝,到时候丢脸的可是你!”
“悉听尊便。”
好好好,真是太好了!
韩一芊看着陷进沙发里的老人,只觉得他周身浮动的全是黑色的羽翼,残忍得这么理所当然:“牧老先生,谢谢您的仁慈!谢谢你准备扎死我的同时,还问问我,到底是喜欢用刀砍还是用剑戳!”
牧建中终于动怒,手拍在案上:“不像话!”蛇纹木拐杖像是一条吐着信子的蛇像韩一芊袭来,韩一芊此时此刻已经心灰意冷,站在逆光的角落里怨恨的盯着他,不言不语,不躲不闪,只是掀起唇角静静微笑。
他年近花甲,除了腿有些跛,依旧身强体健,精神矍铄,这一拐杖下来够韩一芊喝一壶。
韩一芊那点要强全是装给别人看的,究其本质她就是只软脚虾,哪里是什么刘胡兰转世,江姐托生,眼睁睁的看则会拐杖携着呼呼风声席卷而至,浑身一凛,一个没抗住就没志气的闭上了眼睛,只听一声钝响,结结实实的砸在鼓膜上。
猛的睁开眼睛,一贴身便闻到牧锦年风尘仆仆的气息,牧锦年双眼已经瞪得赤红,一对父子一人各占一角,目光交接,击打得空气锃然作响。
“你这个不孝子,为了这么个女人,居然敢冲撞我!”
牧锦年拖过韩一芊的手,冰凉的触感让他不由皱了皱眉头,即刻出言不逊道:“父不父,当然子将不子。”
牧建中着胸口像是气到了顶点,连眼珠子都凸了出来,“我可没福气当你这个孽种的爹!你要是再敢向着她,我就和你断绝父子关系!”
“你说的。”牧锦年表情沉冷下去,反手握着拐杖沿着中心从中间折断,露出尖锐的毛刺,牧锦年看也不看,只是掀唇一笑,把断裂的那头生生劈入掌心,掌纹犹如骤然崩开的冰原碎裂,鲜红的血沿着蛇形纹路汩汩的流了出来,很快渗入木质纹理里,牧锦年夺过拐杖往边上一丢:“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从此以后,我们不亏不欠。”
牧建中气急:“臭小子,你就不怕……”
牧锦年反唇相讥:“您都敢把自己的私生子硬塞给我,我又有什么可怕?!我想爷爷要是知道了,恐怕不太好吧……”
牧建中颓然的落进沙发里:“你都都知道?”
牧锦年笑了笑:“您自己也常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牧锦年拦腰把韩一芊抱起,器宇轩昂的跨了出去,没走几步,袖子便被韩一芊握在掌心里轻轻摇了摇,牧锦年垂眸,只听韩一芊懦软的声音和着一点哭腔,两只眼睛汪汪的蓄满了眼泪,安静的模样让人止不住了怜惜,韩一芊把头一歪,便埋进牧锦年的胸膛里,语音断断续续:“牧锦年,他们都欺负我。”
一颗心如同袖子般被韩一芊缓缓抽紧,牧锦年在韩一芊发心落下一吻:“不怕,我回来了。”
老人叫嚣的声音渐渐远了。
韩一芊窝在牧锦年怀里,偷偷觑着被他踏在脚底盘旋而下的楼梯,心头忽然涌起一股恐慌来,她急忙去拉牧锦年的袖子,脸微微扬起盯着牧锦年,一瞬不瞬,仿佛怕一眨眼,他就会从她眼前凭空消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