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我的故事:
罪孽,吞噬着我的心,我趁着夜色,逃到了山上。我只知道逃得越远越好,最好像赖昌新那样逃到美国去。因为,我还想活,我不想背负杀死亲生父亲的罪名,在世人的谴责中拉走枪毙!
当然,假如我杀死的是王狗,那情况就不同了。我会割下他的睾丸和阴茎,挂在打死他的木桩上,从吴村出发,像个打虎英雄一般。可是现在,我成了逃犯,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把杀死王狗的仇怨撒在父亲身上。我在一瞬之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可是,改变的只是命运。原来的那个我仍旧活着,他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在山上,在湿滑的陡坡,在黑暗的杂树林里,机械地跑着,爬着,几次从山路滚到沟里,以为自己死了,是在做梦。
“我这是在哪儿?”
“我还活着吗?”
“我该怎么办?”
……
我不知道疲倦,只是非常恐惧,我逃了很长时间,几乎没有停下来喘上一口气。天亮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来到高布山的顶峰,一片曙光,出现在对面的山尖上。我看见早晨的太阳就像恋人的心一样温柔,太阳下的群山脉络清晰,延伸到了这儿,延伸到了那儿,就像蛇一样游动着,盘绕在一起。多么美好的景致:高山,流水,山峦,万树。而我所热爱的古老村庄,就像巨蛇下的一颗蛋,瓦是黑的,墙是白的(或者黄的),远远俯看,斑斑点点……
唉,要是能天天来此山顶,遥望群山,俯看红尘,像个修身的道士,那该多好!可是一阵冷风吹来,松涛幽幽,山涧潺潺,如同老妇哭棂,我突然想起昨夜犯下的罪行,差一点从山顶滚下去……
可是我呆下来了。
我在山上一共呆了三天四夜,挨冻,吃生果,喝冷水,害怕追捕,忍受良心的折磨,简直生不如死。如果不是有着强烈的求生欲望,顽强的生存本领,早就成了野兽的腹中食。如果是那样,我的魁梧之躯被野兽消化之后,至少也是高山植被的上等肥料,而不复今天的窝囊模样!我今天的处境,你是很难想象得到的……
有什么法子呢?我是因为误入歧途,被一副野猪套吊起来后,突然决定下山的。那个时候,我的精神一下子崩溃了。我心想,与其在深山老林里被猎人误杀,还不如作一次冒险,乘车逃到城里去。在城市,人口复杂,交通发达,或许能混下去。于是我在做了一番计划之后,下了山。
我躲在路边的草丛里,像只惶惶偷生的老鼠,躲了很久。
这是我最后的赌注了:通往山外的世界,坐根法的农用车是唯一途径。终于,我于下午三点左右拦下了根法的车。因为这个时候,车上人少。果真,车上除了根法,只有四、五个乘客,都是外村的。其中有一个“尖嘴猴腮”大概是来山里卖年画的,看见我上车,叫了起来:
“我的妈,你怎么啦?像个逃窜犯一样啊!”
我如同惊弓之鸟,那一刻,真想跳下车逃跑,可是能逃到哪儿去呢,我冷汗淋漓,瘫了,倒在一个妇女身上。该妇女可能是来山里弹棉花的,她的乳房很柔软,可是她的拳头太硬了,她的拳头落在我的脑袋上,我的耳朵轰鸣,以至于根法扭过头来问我什么,我只看到他的嘴唇在动。
这样过了一会儿,我才听清他在问我:
“……牛甲……你,就这样算了?”
我以为他是怂恿我去跟妇女打架,尴尬道:
“算了,好男不跟女斗。”
根法却哼了一声,扭头,朝车窗外狠狠地吐了一口痰,然后才说道:
“我是问你老婆的事,你该知道强奸小红的人了吗?”
我如同当头一棒,浑身一阵刺痒,简直当众出丑,匕首捅中要害,我的脸僵硬了,想咧嘴苦笑一下,不料,喉头涌上冤屈,我的声音哽咽了:
“根法!求你,别提了……看在咱多年交情的份上,不要报案……”
“报案?”
“带我一程吧……”
“你——你对王狗下手啦?”
我本想说,我把我的父亲打死了,这几天都在山上过的,但终于没有说。因为我不想让后面的乘客知道这宗罪。简直丧尽天良,天地难容啊。我担心自己到不了汤溪,就已落入法网。
“我……”我可怜巴巴地瞅着根法,“我,又犯错了……”
“呸,你有什么错?是他该死啊!这个畜生!” 没想到根法的情绪突然激动了,太阳穴上跳动青筋,就像蠕动的蚯蚓,他抽动嘴角,说,“牛甲,这不是你的性格啊!”
这时候我死了心,因为很显然,他要么是在装糊涂,要么是真不知道我犯了死罪,我只好硬着头皮说:
“死,我不怕,只是不甘心,我没有打死王狗,倒是……干掉了父亲……”
“是这样啊,”我看见根法倒吸一口冷气,摇着头,看了我一眼,勉强笑着,“牛甲!你爹还活着啊,脑振荡,是你打的啊,昨天坐我的车回来了。”
“这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
我还想问什么,但是,一阵热辣辣的血撞上我的脑门,汽车仿佛飞到了天上,我张着嘴,我耳聋了,什么都看不到。我晕倒在了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