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天黑之后,我坐在门口,想了很久。毫无疑问,这根刺我非拔不可。我边喝闷酒边哼哼,嘴里很苦,就像吃了黄连。没想到妻子失贞的耻辱是这么个味道,从心里一直苦到了牙齿上。我想了很久,星星稀疏,衣服都湿了。我想清楚了以后,进了屋,看见妻子还坐在地上,就对她说:
“起来,你去烧一锅水,洗个澡吧!”
妻子很疑惑,站起来白了白我,我的态度温和了,说:
“你脏不脏啊?”
妻子一瘸一拐,很听话地将一桶水倒进了铁锅,然后将柴火点燃了。
这是一口六尺的铁锅,平时除了杀猪、做豆腐、煮笋干等等,很少用它。我估计了一下,妻子煮开这锅水的时间,足够了。就对她说:
“如果水开了我还没有回来,你就再烧开一次;如果烧开之后我还没有回来,你就先洗吧;如果洗完了澡我还没有回来,你就不要等我回来了。”
妻子很安静地点了点头,然后问我要到哪儿去,我告诉她:
“我去帮你买一块香皂。”
妻子说:
“香皂家里还有啊。”
我说:
“家里的香皂洗不掉我的耻辱!”
然后,我就出了门,走上了大道。大道水泥浇筑,比公路还宽,沿着河滩一直通到王狗家的三层洋楼底下。那洋楼,围着围墙,我考虑到王狗开门探出头来时,我的拳头砸不死他,所以经过一户人家的菜园时,我弯腰拔了一根木桩,拿在手上。
这时候,月亮已经出来了。
我打算打死王狗后,再强奸他老婆,强奸完了以后,回家洗个澡,如果还有富余的精力,再与妻子好好温存一番(我相信雪耻之后,一定会有这个精力),再然后,刮净胡子,穿戴整齐,去派出所自首。
古人是有道理的:妻子没了名节,意味着丈夫戴了绿帽。我,牛甲,这辈子被人揍过,砍过,追杀过,在牢狱三年,戴过镣铐、脚链,甚至被迫灌下过人尿,但那仅仅是世人对我肉体的摧残与惩罚!士可杀不可辱,这是我从武打书上看来的,也是我当时的想法。我愿意为人格的清白去坐牢,一粒洞穿我脑壳的枪子,将是最高道德法庭颁发给我的奖状。我仿佛看到了我死后,灵魂升到了天堂,在那里,高高的天上,没有贫穷,没有屈辱,没有杀戮,人人平等……
但是,多么皎洁的月光啊!它,没有杂质,就像初生婴儿的哭声,没有仇恨,如同菩萨的目光,倾听这月光低吟,咏叹,我的心乱极了……我突然听到了猫头鹰的叫唤,毛骨悚然,再抬头时,月亮被一块乌云遮住了。
我第一次犹豫了,仿佛是老天要支我走开。
我拐到了我父母那里,轻轻地拍门。他们显然睡了,过了好久门才打开。我按照小时候学会的称谓,朝那个给我开门的人喊了一声“爹”,但是他警惕地看了看我手中的木桩,没有答应。
在这个时候,我是孤独的。我承认,我揍过他们,在我喝醉酒的时候。当然,他们也把我吊起来打过,在我还很小的时候,用手指粗的荆棘条抽我。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记恨他们,当然,他们也记恨我。我们平时是不相往来的,但是这个时候,我很想见到他们。
“我刚回来,今天。”我看了看床上的母亲,她像一只鹌鹑,从被子里探出一个头。母亲说:
“年货我们买了,我们不指望你的赡养费,我们现在还能动,”母亲说到这儿,就像忘了词,又说,“等我们不能动了,我们也不会拖累你,我和你爹会自己爬到坟墓里去。”
“妈,世界上只有大象是挖好坑自己跳进去死的。你为什么说这些丧气话?”
“你发财,我们高兴,可我和你爹老了,骨头疏松,假如再年轻二十岁……”母亲仿佛鼓起了勇气,朝我大声说,“我们乐意供你,也经得住挨打。”
我明白了母亲的意思,脸肯定红了,我把手中的木桩扔到了灶房,转身的时候,差一点流下眼泪:
“爹,妈,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我是一个不孝子。今天,我是来跟你们告别的……”
“不是刚回来吗?又要上哪儿去?”
我看到母亲那一副“你要上哪儿去,你能干出什么好事儿”的样子,只好说:我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享乐去了,那儿(我胡乱指了指黑暗),有吃的,有穿的,按需分配,到时候,说不定我会奉命来接你们……
我终于没有说出杀人的事,想离开,就像逃一般,逃得远远的,一个人,就像一匹受伤的狼,在无人的山谷舔舐伤口。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的父亲突然说了一句我不愿听到的话:
“哼,过年过节的,你出去享乐?你倒说得出口……”
大概是见我低垂着眼,他就以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
“在外面挣不回一个子儿,还出去干吗?鸟飞出巢是给家里人找吃的,只有你飞出去是为了享乐!”
这句话就像一块烧红的铁,灼伤了我。因为一个农民工,固然要本分,但他平时要是爱喝两杯酒,抽几包烟,打几圈牌,赌上几注……那好,等到回家的时候,他就会像个被抓的小偷,挺不直腰杆。我默默忍受着:
“一个大男人,不缺胳膊不缺腿,没点抱负。人家驼背的都能在镇上开一间店铺,就你瞎混!逃学,打架,惹祸,到头来混出名堂来了?……”
我听了血管发胀,肌肉发抖,但他说的都是实话。我不想跟一个老人计较,应道:
“够了爹,法院不就判我一年五百斤稻谷,三十斤菜油,二百块零花钱吗?我回头统统清算给你!”
但父亲意犹未尽,正骂到兴头上,继续对我冷嘲热讽,说我无能。我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那根紫红的断指,就像被鸡啄食,一跳一跳的……
“求你别说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想走,受不了这个刺激。这时候,父亲如同鬼魂附体,竟然冲上来拦住了我,气势汹汹地说:
“先别走!这样的事,只要是个男人都不能逃避!”
“爹,你这是……”
“别叫我爹!”
“那我就不叫……”
“你害怕啦?”
我都不敢相信,我在那一天竟然有这样的耐心。
“害怕?……哈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父亲举起了拳头,鼻孔里喷出胡子,这个吓人的动作,早在三十年前就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你、你,别给我装糊涂!你不像是我的儿子!你不配姓牛!”父亲指着我,就差冲上来揍我,他喘息着:“你、你,连老婆都管不住,祖上积的阴德,全被你葬送了……是个男人,杀人都不带绿帽子!……”
……
从父亲嘴里冒出来的“绿帽子”,尤其刺耳。我顿时万箭穿心,失去了理智,脑子里一片空白(或者回响“杀人”“杀人”的声音),肉身跑到灶房,拿来了那根一头沾满黑泥的木桩,冲回去,劈头打在父亲光秃秃的脑门上。他阿唷了一声,朝我瞪了一下眼睛,在母亲的尖叫声中,摇晃着,倒在米缸上……然后,他抱着米缸,滚到了地上。抽搐的身躯,啃食满地的大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