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是我不好意思去见玄鸟,害怕他问起这一天的情况。二是住在玄鸟与人合住的房间,还是不方便。房间拥挤不说,玄鸟的床也窄得可怜。两个人各睡一头,一个朝东睡,一个朝西睡,动荡不得。玄鸟个子大,睡觉又不老实,他一翻身,往往把我挤到床下去。(当然,玄鸟晚上大部分时间呆在天堂别墅区,本来可以利用他不在的时间补上一觉,无奈和他合住的那个小青年,总是坐在电脑前哭哭啼啼的,叫人无法安眠。)
三是我不太喜欢玄鸟的那些朋友。虽然暗地里,我盼着玄鸟托他们帮我找工作,我还是无法与他们融在一块。他们大体上分为两种。一种,西装革履,衣冠楚楚,除此之外,还喜欢在脖子上围一条鲜艳的围脖。另一种,跟玄鸟一样,不修边幅,以穿牛仔裤、旅游鞋、方格子衬衫居多。这两类人凑在一块,不是谈女人,就是论政治。可是,不管他们谈论什么,过不了五分钟,就会因为观点的不同吵起来。争吵之时,他们的脸红红的,额头上的筋粗粗的,大口地喝酒抽烟,充满着对世界发言的欲望——
诸如,人只有不满足,才有追求的动力,这个动力才会推动历史。可有人执拗地认为,人类总有一天会摆脱对物质的依赖,就像我们当初从赖以生存的树上爬下来,这也属于进化范畴……但是马上就有人反对,说,难道让希特勒生活在今天,让他多玩几盘杀戮游戏,战争游戏,他就不会到现实世界里去发动世界大战了?……总之,他们争吵的声音那么响,擂在桌上的拳头那么可怕,我以为他们马上就要打起来了。可是他们吵了一通,结果当然是谁都不服谁,乱哄哄地你讲一通他讲一通,还是没有得出任何结论,就草草结束了。
可是,他们满腔的没有充分释放的激情,并没有降至零点,不知怎么的,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我来了——因为我既不懂女人也不懂政治,最主要的是不感兴趣,所以和他们在一起总是沉默不语——他们就说我瘦削沉郁的样子像一个克格勃,担心我把他们的话传到一个让他们害怕的地方去。我当然很冤屈,拼命地解释我不会的,我不是那种人,我听不懂你们在讲什么(事实上他们也的确没有讲什么)。他们见我当真了,全都笑翻在地上。
我想,他们很难理解我的痛苦,也不可能帮我找工作。我还不如搬到外面去住,图个清静。可是我没有带很多钱,单独租房租不起,住旅馆更不是长久之计,只好在夜里四处溜达,等他们三五成群、嘻嘻哈哈地去天堂别墅区逍遥,再上楼。
可是有一天,我还是跟他们吵起来了。事情的起因是我“侮辱”了机器女人。首先,我认为机器女人就是一个工具,供那些没有成立家庭或不想成立家庭的人发泄的。其次,我认为机器女人之所以受欢迎,是因为你拿着遥控器,就可以奴役她,她比人听话。再其次,机器女人不用吃不用喝,不用你付生活费,不会给你造成经济负担(男女结婚的话,要花费太多的钱)。而且机器女人坏掉了,可以再换,用不着她的时候,锁进库房……
我的无知,差一点引起了公愤。他们本来就喝了一些酒,脸红脖子粗的,这时,就像要扑上来揍我似的:“亏你说得出来!你这是典型的实用主义,如今整个世界所奉行的,不就是实用主义吗?……你以为我们是跟充气娃娃一起生活吗?嗯?你把我们想成什么了?告诉你,与机器女人恋爱结婚,整个过程都是模拟了人类婚恋过程中真实的情感变化的!”
“对不起,我还是喜欢鲜活的女性。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愚昧!可悲!你以为机器女人就是冷冰冰的,不能与人建立感情的一堆钢铁吗?机器女人有体温,有喜怒哀乐,有感情培养程序!她自动扩充词汇量和升级程序,能耐心地倾听你的心声,你对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她都会敏感地捕捉到!……而且她不嫌贫爱富,不贪恋财富,不会牵扯出一大堆社会关系,机器女人对男人忠诚的爱,始终如一……”
“反正,我永远不会选择和一个程序的爱情!”
这时候,玄鸟再坐不住了,他强行把我拉到门外,郑重地说:“阿贵,你省省吧,有些事你有必要当众说出来吗?你藏在心里就可以了!”
我当时还在气头上,也没有去想玄鸟的良苦用心,气咻咻地说:“他们承认机器女人造出来就是为了玩的,不就行了吗?我不喜欢虚伪的人!”
玄鸟铁青着脸说:“唉,我说你什么好!你除了想到我们去天堂别墅干那件事,就不能想点别的更加高尚的更有意义的内容吗?大家在北京混,都不容易!就你知道住在真实的别墅里玩真实的女人舒坦,是不是?”
玄鸟甩手而去。
那次不愉快之后,我睡在玄鸟的床上如芒刺在身。我就再也不愿回到玄鸟的住处了。我就像一条流浪狗,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瞪着眼睛。街上的行人脚步匆匆,脸上的表情僵硬,仿佛每个人的周围都有两堵墙,拒绝你的靠近。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我跟这个城市的关系就像两条平行线,似乎无限接近却没有一点交集。
但是,我又不想回去。在人头攒动的街头,看着四周一张张疲惫的毫无生气的脸,我想到了我的妻子。我的妻子也有这样一张疲惫的毫无生气的脸,回去后她不会对我有好脸色,甚至会骂我,用爪子抓我,甚至会将我拖到岳父母家,让他们惩罚我。想到回去后要面对银行的催款,债主的威逼,还要面对岳父母的惩罚,我内心恐惧。
我在大街上继续走着。走累了,索性坐下休息。我曾经问过一个出租车司机,是否有人把北京全部逛遍?他的回答竟是那么的坚定:不可能!没有一个人敢说北京任何一个地方都到过!——是的,我走着走着,也不知走了多少时间,走过多少大街,我迷路了。
不过,“迷路”反倒让我感到一丝轻松,仿佛我已经走出了苦恼的包围,曾经如影随形的那些压迫着我的“破事儿”,被我抛在了身后。我最终在一座立交桥的下面,找到一个既安静又挡风的死角,坐了下来。
此时,夜已深,街上行人依稀,车辆也只是偶尔的从身边疾驰而过。我感到寒冷、孤独与无助。这时候,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我想起了“小红”——那样的强烈——是的,“小红”就是上次在洗脚屋骗了我一百元钱的那个假冒“机器女人”——是的,只有真实的女人,才可能在她身上找不到任何组装的痕迹,才可能从细密的毛孔里散发出让人迷醉的母兽的气味。
这时候,我又想起了她,想起了她的肉体,想起了她的笨手笨脚装机器人的模样,她的窈窕身材,挑逗的眼神,以及乳房上的“电源开关”——那是我在北京度过的最惬意的一个晚上——
“喂,你为什么要装机器女人骗我?”
“这是老板出的馊主意。”
“这也太幼稚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难道装机器女人真能引来顾客?……”
我和小红做完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我发现我们很聊得来。小红告诉我,自从北京建起了一座又一座如梦如幻的天堂别墅区,自从越来越多的男人选择与机器女人“结婚”、过性生活,洗脚屋的生意就一落千丈了。机器女人成了一种最炫的时尚,仿佛拥有一个机器女人就拥有了全世界的女人。看得出来,她对机器女人是很嫉恨的。
她还告诉我,像她们这种工作(不知道算不算工作)看着挺来钱的,可也不十分好做。中国男人还是很传统的,他们偷偷摸摸地到这种地方来,多数是为了猎奇,“观观西洋景”。你真要领他去开房,就开溜了。“是怕老婆?怕公安局?还是怕我们传染给他们什么病?好像怕我们毁了他似的。所以,他们有可能更愿意和机器女人呆在一起。”
“那样子没有心理负担啊!又不会被抓,又不会纠缠你。说真的,如果是我,我也不愿意来这样的地方。有身份的,来了丢身份。没有钱的,来了遭白眼。有文化的,我不是说你的……是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虽然我长得还可以,走在大街上,男人们都会多看我几眼,但我知道谁都不会娶我的。如果有那么一天,在中国大地上真的禁绝了卖淫嫖娼,也许是件好事。可我们这些小姐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好工作可做呢?”
我很想说,你还这么年轻,你这样混下去怎么行?你为什么不去找份正经的工作做?可是我还没说,小红问我:“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做什么的呢?”我这才意识到,自己都找不到工作,更何况她?
“你是做生意的?公务员?”
“你猜猜。”
“你肯定不是当官的。当官的穿着衣服挺有派的,可一脱了衣服就难看死了,大大的肚子细细的腿,像个大肚蛤蟆。打工的都很粗俗,常常把你折磨得半死。商人出手最大方,但你有点呆呆的样子,不会是做学问的吧?”
“哪里,哪里,我可不是做学问的。我是,”我知道,嫖客与妓女闲聊,根本不用说实话,包括小红的话,我也只能信一半。但是,在那个晚上,我是那样想倾诉,我把自己的老底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小红笑了:“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难怪我看你的第一眼,就挺亲切!”说到这儿,我和小红都沉默起来,但是又好像都还想说什么……走的时候,我们有些依依不舍。
“你有空常过来看我啊!”
“会的会的,等我找到了工作,我天天过来!”
可是,我再没有去找过小红了。因为我没有找到工作,最重要的是,我洁身自好。可是,人真是奇怪啊,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她。即使在走投无路中,也会去想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渴望与她融为一体。是不是在忧愁、孤独、焦虑、无助的压迫下,人更需要放纵?尽管我曾发誓,不再去那样的地方,尽管我检讨自己,绝不允许堕落,可是,我还是决定去洗脚屋找她。
可是,在茫茫的夜里,我找不到归路了,我在几条相似的大街上兜了一圈又一圈,找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找到当初被洗脚屋老板叫走的地方。找不到那个地方,我就没法回忆起洗脚屋匿藏的方向。我真的迷路了。我不停地咳嗽。夜里真冷啊。风有些大。为了不让自己冻着,我只能不停地走。我记得洗脚屋是在一条胡同里,可是北京的胡同太多了,我冒冒失失地走进一条胡同,想碰碰运气,结果鬼使神差一般,稀里糊涂地看见了一个“天堂别墅区”。远远地,我就看见了它的“┻”字标示闪烁着红光,似乎在向我发出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