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跨过两条天桥,穿过两条地下通道,走了大约十分钟的胡同,他才将我带到了一个里面亮着粉红的灯、门顶闪着一只脚的地方。“我怎么看着这里像洗脚屋啊?”“这就是洗脚屋。”“那你怎么说是机器女人?”“现在开洗脚屋哪有生意啊!生意全被机器女人抢走了!这不,我临时改的行。”
那人一边说,一边鬼鬼祟祟地拉开一道门。我的心里七上八下的,既担心这个家伙设下一个骗局,又担心和机器女人做那事警察也会来抓。我弯腰进去,几个纹丝不动的机器女人坐在沙发上。从表面看,她们跟真人差不多。
那人找到一个遥控器,指着他的机器女人们说,这里的机器女人绝不比天堂别墅区的机器女人逊色。“天堂别墅区的那些破玩意儿,一天到晚不知要接待多少波客人,他妈的,这个来了她扮演贤妻良母,那个来了她扮演浪荡女人,再下一个来了她扮演女大学生,反正都在芯片里存着,摁摁开关的事。总之你进了那里面,就像他妈的吸毒产生了幻觉。哪有我这里玩得实在!你说吧,到底喜欢哪一个?”
我紧张得浑身冒汗,随手指了一个。那人就对着我手指的方向,摁了一下遥控器,只见那个被我点中的机器女人,慢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啊,这是一个身材凸凹有致、性感十足的机器女人。她就站在我的面前,丰满、青春、风骚,直勾勾地看着我。我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随即我们进了单间。
“先生,怎么称呼您?”“玄鸟。”我撒谎道。“这名字怎么这样怪异?”“是吗?”我一面瞧着她,一面拿起遥控器,试着摁了一下“跳舞”,机器女人就像受过训练似的,搔首弄姿地扭了一段肚皮舞。我又摁了一下“唱歌”,机器女人也没有拒绝,深情地唱了一首《郎君归》。
现在的科技真是进步了,机器女人的智力跟常人一样发达。不过,当我想再找一点新花样玩玩的时候,她不高兴了:
“先生,你还是快摁脱衣键吧。”
“脱衣键在哪里?”
“在左上角。”
于是我摁了一下“脱衣”。我的天哪,她迅速地将外衣脱了,仅剩内衣。
“为什么不脱光呢?”
“你还没有交钱呢!”
没想到,连机器女人也只认一个钱字了!我不得不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一百元钞票,塞进她的文胸。我对她也就放肆了,直勾勾地盯着她。她的确漂亮……我想科学家发明她的时候,一定选取了许多尤物的优点炮制出来的,否则,为什么会显得如此完美?我忍不住在她的身上寻找起螺帽、螺丝钉之类的东西来,竟然没有发现任何组装的痕迹。
“你身上没有电源开关吗?”我想掐掉她的电源,看看她的反应。
“有啊。”
“在哪儿?”
“在这儿。”说着,机器女人把文胸一下子扯下来,突然一对奶子,就像脱兔一样跳荡出来,那上面果真有两个小圆点——
他妈的,电源开关被伪装成乳头了……
我迫不及待地扑了过去……
直到夜半,我才疲惫不堪地回到玄鸟的住处。
玄鸟和那个略微秃顶的人还没有回来。屋里那个小青年还坐在电脑前,看见我照例瞅我一眼,又把眼睛交给电脑。我有些纳闷地看了看电脑屏幕,上面挂着一张卡通女人的脸。
“你怎么没有去天堂别墅区玩,没有办卡吗?”
“我卡有的。我们吵架了,这不,正向她道歉呢。”
“你结婚了呀。”
“是啊,跟玄鸟一样,同一年领的卡。”
“我怎么听得不是太明白?”
“当然,都是虚拟世界里的事儿。”
我真不明白,“虚拟世界”已经构成了一部分人的生活。每天,看着玄鸟和他的同伴下了班、吃过饭,就迫不及待、满心欢喜地奔往有机器女人为他们服务的天堂别墅区,我就知道那里面一定很好玩,很刺激。我想象得出来,他们在那里面拥有别墅、轿车、女人,以及我不曾看见的巨额财富。虽然说,它们都是虚拟世界里的“破玩意儿”,但是我知道他们在享用它们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所获得的愉悦,和现实世界里获得的愉悦是一样的。
要知道,一个人要在现实世界里成立一个家庭多么不容易,我曾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现在我虽然暂时逃离了它,但是我没有因此变得轻松——我不在家的日子,妻子怎么生活,孩子谁来照顾?他们会不会到处打听我的消息?我的脑袋里乱糟糟的,面临着难以排解的压力……
有一天,玄鸟终于问我:“阿贵,在咱老家那边,至今还没有试行新的婚姻制度吗?”
“什么新的制度?”我丈二摸不着头脑。
“现在,除了那些已经登记在册的夫妻,绝大多数人都不再组建传统意义上的家庭了。新的婚姻制度已经取消了婚姻登记。如此一来,将有越来越多的人从旧的婚姻制度中解脱出来,因为你也看到了,新的科学技术让现代人不用结婚,也能过上丰富多彩的家庭生活了。”
“我在来北京之前,怎么一点都没有听说?”
“你是不是从不关心国家大事啊?”
“我以前关心的……就是这几年,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呢。”
“现在你看看,人满为患,挤都挤不下了,国家怎么可能有那多土地那么多住房,供一对对夫妻生儿育女……现实就是这样,必须积极应对……不久的将来,我告诉你,绝大多数人尤其是平民,将越来越多地依赖免费服务的天堂别墅区生活。这种新理念就是:公共产品,共同拥有,多数人共享,最终使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幸福地生活在现实与虚拟交织的世界里……”
“唉,早知道这样,我当初就不去追求婚姻了,为了追到她,我追了八年……还被岳父打过……”
“这有什么,可以离婚呀!我绝不是嫉妒你,你应该知道,旧的婚姻制度,已经不能适应新时代的发展了!咱国家人口多土地少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男女比例更是严重失调,越来越多的男人找不到配偶,怎么办?……所以,新的婚姻制度,应该很快在咱老家那边实施了。随着天堂别墅区的普及,你完全可以跟我们一样,一刷按需卡,就享受到你想得到的一切。你还养着一个老婆干什么?”
玄鸟的话让我惴惴不安:如果将来,新的婚姻制度真的在我老家那边实施了,我是要放弃我原来的那个家,换来一张天堂别墅区的出入卡?还是竭尽所能用生命去维护它?……
有一次,玄鸟老调重弹,又说什么多年以后……有可能整个人类都不再组建传统意义上的家庭,人的繁衍将由育儿医院这样的机构有计划地进行生产,从基因库里培育出来的婴儿长到十八岁以后,每人配给一张床位、一张按需卡、一个机器女人(或男人),以及一个不断升级的虚拟世界的密码,男与女都拥有自己的天堂别墅,都习惯了单独生活……”
我有些不耐烦了。我说:“玄鸟,梦幻的世界何以代替活生生的物质生活?你整天挂在嘴上的天堂别墅区好是好,可它毕竟是一个虚拟出来的游戏世界呀!这样胡闹玩乐的游戏,早在许多年以前在互联网上就流行了……人怎么可能依赖它生活?”
玄鸟拿眼睛从镜片后面瞪着我说:“阿贵,你、你怎么一点进步都没有!你说的那些游戏我知道,那也好玩的刺激的。但那仅仅是游戏你懂不懂,它还没有上升到人类精神生活的一部分!还没有与每个人的现实生活相联结,更没有发展成一项具有开拓意义的社会福利、一项公益事业来发展!因此……”
“你走火入魔了吧。虚拟生活怎么能当作社会福利来发展?!”
“我操,我跟你真是拎不清!怎么就不可以?只要能对人类的生活产生积极作用的东西,我们就不能说它是坏东西。你应该明白,人的欲望是无穷的,而财富是有限的,资源也是有限的,因此不论现在的‘天堂别墅区’也好,以前的‘偷菜农场’之类的游戏也罢,最终给人的目的是什么?还不是让人的欲望得到一种宣泄,得到一种精神上的愉悦和满足?”
“你说的道理我懂!”
“你懂个屁!不是我说你,你真应该好好反思一下自己,你为什么会活得这般累,为什么缺乏幸福感?你再看看整个社会,为什么绝大多数人生活得那般压抑,为什么患精神疾病的人那么多?结症出在哪儿?好好想想吧……成家,购房,购车,生儿育女,抚养教育等等诸多问题,一辈子压迫着你。人完全成了家庭生活的俘虏,物质的奴隶,你承受不了,从家里出逃,然后幻想着发财,每个月给家里寄一大笔钱,以便没完没了地购置,”
“这有什么错吗?!”
“哈,哈哈,这没有错!这不是你的错,错的是我——行了吧……”玄鸟说到这儿,突然沉默了,似乎很伤感,“我以后,不跟你讨论这些事情了。”
我被玄鸟说得很尴尬。
事实上,关于资源分配的问题,我并没有野心,我只想拥有一个实实在在的家,拥有一份安定。我不想要虚无缥缈的东西。我知道人的欲望是不知餍足的,但是我不同,我只要银行不来催款,债主不到处拦截我,妻子也不对我恶言恶语,就很知足了。我虽然对玄鸟他们每天去天堂别墅区逍遥一番的生活很羡慕,可是我还是留恋远在南方的那个传统的家。我想念我的妻子和儿子,想念留守农村的父母,想念和他们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
如果我在家乡有一份好工作,如果我在家乡能够挣到一些钱,我是永远不会离开他们的。可是命运偏偏要让我流离失所。
一转眼,我来北京有一段日子了。这期间,除了有一次牙疼,躺在玄鸟的床上滚来滚去,揉了一天脸,我差不多天天往外投简历,几乎天天往人才市场跑,几乎跑遍了大半个北京。北京可真大啊。找工作的人多如牛毛。我感觉自己实在太渺小了。在人才招聘大会上,有时我看中一个职位,觉得挺合适,但仔细一看又叹了气——“要求,28岁以下”。有时看到某个展台前人太多,就退缩了,“简历都那么厚一摞子了,算了”。
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摆在了我的面前,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样的工作?每天晚上我都在想自己能干什么,想干什么。由于我的专业很不理想,所以基本没有适合的职位,加上这几年做了各种各样的工作,而每一段工作做的又不是很长,所以谈到经验我觉得又样样不足。中间也面试过几个单位,但是结果很不令人满意。有一次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对方为什么要拒绝我?对方面带微笑地说:“不是我们不想要,而是北京的人口准入制度明文规定,你不属于北京市实际需要的人才类别。”
“那你们需要什么样的人才类别?”
“反正不是你这样的……”
工作没着落,我感到心灰意冷。白天我在外面奔走一天,傍晚回到玄鸟住处,就像做了贼似的,往往走到筒子楼附近,徘徊不愿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