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萝卜的经历从表面看,并不复杂,但一落实到细节,还真有点跌宕起伏,或者说传奇色彩。譬如当兵,先是经常受批评,最严重的违纪是禁闭十五天,而后来又常常受表彰,上升到了班长。譬如恋爱,先是岳父母反对,后来又出现一个强大的情敌,到结婚的时候部队偏偏遇上了大演习,结果没有赶回来,害得黑黝黝的妻子伤透了心,要投河。为了婚姻,胡萝卜在70年代初,不得不放弃他的戎马生涯,回到故乡吴村,供销社请他去他也不去,化工厂请他去他也不去,一门心思用在生儿育女上。可你瞧,别人的女人一撇腿是个男的,一撇腿是个男的,只有他妻子生一个是女的,生两个还是女的,怎么也不能如愿。结果把非常器重他、准备选拔他当村干部的乡干部、区干部全得罪了,最后上面不得不派来一个排的武警,才将他躲到深山老林里去的妻子拖走结扎了……
胡萝卜的故事冗长、乏味、充满不幸与挫折,听得一屋子人面色阴沉,很不是滋味。但是很显然,胡萝卜不是在诉苦,在求得同情,隐隐之中,他是在向我们炫耀他的光辉史,他的“打不败”,也就是某一种不死的精神。他在向我们证明:他是出色的,死而无遗憾的。他显然是要在生命的最后,向我们灌输一个形象,一个不灭的形象,并且希望我们能永远记住这个形象。
他说:“我不后悔,如果真生了一窝儿子,就没有七个女儿。七个女儿多好哇,比儿子好。儿子都听媳妇的,还要给他们造房,带孩子,还凶你,打你!现在我最小的女儿也念高中了。大女儿嫁给了大牛,是个好后生,会做皮鞋,每年能从温州赚回一万多块钱。二女儿嫁在城里,女婿在工厂当干部,很有出息,我二女儿二女婿的工资都很高。三女儿没有嫁人,在广州做生意,打算开公司,她的心高着呢,一般的小伙子她是看不上眼的。我的四女儿在杭州开裁缝店,嫁在萧山,公婆家有的是钱,三层洋房住十户人家都宽敞,这两次手术的钱,一共六万块,都是她掏的,她真是我的好女儿,生了这样的女儿,真是我胡萝卜前世修来的福……”
这时,一直坐在床上的四女儿,一个颧骨上长有一对胎记的姑娘,怀着六、七个月的孕,不好意思起来:“爹,你累了吧,想不想喝果汁?”说着,就爬下床,趿了拖鞋,要给父亲倒果汁。这时,听了太多故事的一屋子人都松了一口气,舒展了一下身体。屋子里的凝重味被驱散了不少。
但胡萝卜推开了女儿的果汁,要继续讲下去:“我胡萝卜这辈子没做过孬包,我活到今天,念过书,当过兵,在大海里洗过澡,在长城上撒过尿,跟天安门合过影,有一大群后代,不像吴村的一些人,连汽车都没坐过,我知足了,人活着,不就图这些吗?”说着,疲惫不堪的胡萝卜突然偷笑了一下,露出了一副金闪闪的假牙(他的真牙在部队演习时被弹片炸掉了),很有一些嘲讽我们这些活人的意思。所以他的话弄得在座的都有一点不以为然。
这时,坐在一边的陈天柱终于探起脖子,问我:“阿盖,听说你老婆也是山东人,是吗?”我不假思索,答道:“是的。”我的妈妈一直默默无言,这时却突然插嘴道:“我家阿盖呀,他的老婆好,不然还要在家里种地呢。”
母亲的话引起了胡萝卜大姨夫和阿发的注意,他俩都直楞楞地盯着我看,仿佛这不是事实。我真想说:“是的,我老婆的生存能力和应变能力确实比我强,这一年在深圳,还多亏了她。”但陈天柱似乎是要给妈妈一个下马威,抢着说:“我家阿尿的老婆是城市户口,阿盖,你老婆呢?”还没等我开口,妈妈早就说出去了:“是的是的,也是城市户口。我家阿盖已经到乡里登记过了,你家阿尿呢?”陈天柱听了这话,就像吃了一只苍蝇:“唉,说到登记,我的脑袋就大了,我家阿尿已经跑了二十多趟了,不说这中间坐的车费、撒的烟和糖,你们没结过婚的人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