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深秋,草木枯黄,繁华落尽,我从深圳回到了浙江老家。刚一回到家,母亲就告诉我胡萝卜病了,得的是癌症,已经做了两次手术,就要“不行了”。听到这消息,我一下子怔住了。记得一年前,我收拾行李去深圳的时候,还看见他赤着脚,挑着一担什么东西,看见我,还问道:“阿盖,你今天出门哪?”
说起胡萝卜,跟我家的关系确实是不错的。因为我的父亲多年来患有较严重的气管炎,老是咳嗽,不能干重活,作为邻居,胡萝卜在一些力所能及的农事上帮过我家不少忙。那时候,他是村里少有的壮汉,挑东西如果不满两百斤,他是不会过瘾的。所以他家的许多农具如米箩、簸箕,容量都比别人家的大一些。特别是扁担,厚实得像一根檩子。他喜欢干活,就像野马喜欢奔跑一样。天还未亮,他就会挑着一担猪粪或别的什么东西从我家屋后经过,那扁担的吱嘎声和咚咚的脚步声,往往会将我从梦中吵醒。等我起床吃早饭的时候,母亲总会说,阿盖,你到现在才起床,人家阿美爸都干了半天活了。确实,那时候的农活特别多,就是每天像牛一样地劳作,庄稼还是赶不上节气。
胡萝卜跟我父亲同岁,还一块上的学,但他们的境遇是截然不同的:胡萝卜因为老爸是大队里的干部,每次去上学总能背上一小袋米,而我的父亲却只能躺在宿舍里挨饿。后来胡萝卜去当了兵,我的父亲却得了久治不愈的气管炎。后来我父亲生了三个儿子,胡萝卜却一连生了七个女儿。在这一件事上,我的父亲总算为自己争了光。
胡萝卜的大女儿跟我同岁,那时候政府还鼓励大家多生,可到了胡萝卜生第四个女儿的时候,就开始计划生育了。可胡萝卜楞是想生一个儿子,从部队里带回来的党员身份也不要了,天天跟那些来抓他老婆结扎的乡干部争吵,打架,场面就像杀猪。所以在我的记忆中,胡萝卜不但是一个爱干活、会干活的人,也是一个高嗓门、粗脖子、脾气很大的人,不怕死的人。
母亲陪我去看望胡萝卜的那天,天气晴朗,天高云淡,在刚刚收割的稻田里有一群鸡在追来跑去。因为村里没有副食品店,买不到滋补品,所以我手里提着的是四瓶非常廉价的罐头。在路人的观望下,我还真的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怕别人说我吝啬。好在我们两家隔得不远,很快就到了。
胡萝卜老婆是一个牛高马大、皮肤黝黑的女人,看见我和母亲,一改愁苦的神色,迎了上来。母亲问道,今天好些了吗?她沉重地摇一摇头,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又说,你们真要好,买了这么多东西来看他,他现在什么都吃不下了。对这样的寒暄,我和母亲都不知该如何应答。
她家的堂屋里闹哄哄的,许多面目不清的人在热气腾腾中吃饭,都白着眼睛看我们。我跟妈妈来到了胡萝卜居住的小屋(胡萝卜生病后,搬到小屋里住了)。
小屋昏黑,杂乱无章。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叫陈阿发的人,面相凶恶,有一个不同寻常的大鼻子,嘴很宽,正看着我。母亲去跟另外几个人寒暄。他们是一个我不认识的老农(后来才知道是胡萝卜的战友),戴着一副断了的、但用风湿膏粘住了的老花眼镜;胡萝卜的四女儿(坐在床上);一个外村人,仔细一看才认出是胡萝卜的大姨夫(他始终沉默不语);但让我不明白的是,屋里还坐着一个在村里没有多少人缘,极邋遢,在我印象中与胡萝卜没有什么来往的陈天柱。最后,我才看见坐在阿发身边、陷在沙发里的胡萝卜(他之所以坐着,是因为他已不能躺倒)。
他已经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样子,先前庞大的身躯蜷缩得像一个风干了的侏儒。他的脸色苍白,枯槁,正朝着我看,目光里有一种蓝幽幽、阴森森的东西。与他目光相接的片刻,我有一种在梦中的神思恍惚,还有一种掉进冰窟的阴冷。我赶忙避开了他的目光,找来一张小矮凳,在那个戴着眼镜的老农身边坐下。
原来,刚才胡萝卜正在讲他的故事,或者说在回顾他的人生,因为我和母亲的到来被打断了。现在,他接着讲了下去。他说他在福建炮兵连当班长的时候,不服从领导,结果领导拿他毫无办法。许多人中,只有他的老战友一边点头,一边摘下眼镜擦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