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弓一共有四个姐姐,一个嫁在邻县龙游,三个嫁在本村。嫁在龙游的那个是跟铁匠私奔然后“生米煮成熟饭”的,平时很少往来,嫁在本村的三个除了阿娟,还有大姐、二姐。
大姐、二姐说,弟弟要买老婆,她们愿意出钱。弟弟是一根独苗,无论如何要让香火延续。可是,这一万块钱不能平均,人有穷有富就跟眉毛有长有短,她们的生活还不富裕,她们愿意每人拿出一千。阿弓爹听了气得腮帮子直抽筋,他到代销店打电话给龙游的三女儿,三女儿说愿意出两千。她在街角卖油条,日子过得跟油条在油锅里一样难熬。于是,这剩下来的六千块钱,似乎只能由阿娟来出了。
阿弓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知如何将四碗水端平,如何向四女儿开口要钱?再说,这件事本来是他跟女儿偷偷商量的,不料村里人都听说了,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听说的,都抱着嘲讽与观望的态度。这让阿弓爹感到很难堪、没面子。他干脆让一个到镇上办事的本家向阿娟传达了他的意思,没想到反馈回来的消息将阿弓及他爹的梦打碎了。
因为邓高听说此事后,说,老婆怎么可以买卖呢?有本事自己找去!还说,你弟弟有四个姐姐,为什么要我们单独拿出来六千?做梦!以后你跟你的这些亲戚走远一点,我们算计不过她们的……这番话,显然是邓高对阿娟说的,他们两个争吵了起来。争吵的话,村里人照样都听说了。他们站在阿弓和他爹的立场上,骂起来:
“真是一只铁公鸡!气量比一粒粟米还小,把一分钱看得比米箩还大!”
“这虎狼的心肠,没爹娘教的就是不一样!可怜阿弓想老婆想的,受罪啊!”
“这种六亲不认的王八蛋!老天爷罚他下辈子做太监!”
村里人本来对邓高盘剥他们的工钱充满怨气,现在他宁愿让钱发霉长毛也不肯为小舅子买老婆,更增加了可憎的程度。他们一起帮阿弓出主意:
“阿弓,他不给钱你就赖在他家吃他的喝他的,一辈子让他养你!”
“阿弓,他不给钱你就叫你姐回来,他没花一分钱就把你姐给拐走了。”
“阿弓,他挣的钱有一半是你姐挣的,至少可以把你姐挣的钱要回来……”
阿弓尽管不承认自己是个傻子,他到底还是听信了村里人的教唆,他被毛毛雨似的唾沫星弄得晕头转向的,想不听都不行。有一天,他真的来到枫树湾,等邓高的面包车出现。他的心里计算着姐姐、姐夫到底挣了多少钱,他算来算去,感觉头晕晕的,因为跟在这串数字后面的“0”太多,像肥皂泡一样飞来飞去的。但是,他没有忘记向姐夫要回这笔钱的目的:买老婆。他已经不能再等下去,再等下去那个胖胖的云南姑娘就要回云南了。这是他听得林他们说的,说她对他不敢公开追求她失望极了。可是,他还是没有勇气去接近她,总是站在远远的地方偷看她。在他看来,那个姑娘白白胖胖的,简直美若天仙。有一次他看她入了迷,她抬头时先是怔了一下,然后红着脸朝他笑了笑。
她如果不爱我,为什么要向我笑呢?
阿弓坐在石头上,看着灰而苍白的公路,想起她的一点一滴,回想她的笑,越发急躁起来。他是多么爱她呀!可是……邓高的面包车为什么还没有出现?他是故意躲避我吗?天黑下来的时候,有人看见阿弓嘴里骂着什么六千块钱,六千块钱……一面搬起地上的石头,朝公路中央扔了一块又一块。他几乎发疯了。
人们说,他扔完了石头,又哭泣着跳进小溪里打滚,人们知道小溪水浅淹不死人,也就不管他。他后来就冷静了。可是回到家,他还是跟他爹吵了起来,内容大致是抱怨他爹不去筹钱,如果那姑娘走了,回去了,他会伤心的。大家都知道阿弓以前是怕他爹的,因为从小就被他爹毒打,打怕了,可是那一天他不但不怕爹,还动手把他爹打倒在地。
“如果你、你们不拿出钱来、给给我买老婆,我、我把你们都杀了!统统杀了!我说到做到……”
阿弓哭喊着,两只拳头没命地捶打自己的头。他的鼻血流出来了,披头散发。他像一条被人打瘸腿的狗一样缩到墙角,呜呜地哭着。阿弓爹看到儿子这副样子,感觉天塌下来了。他在黑夜的天井里,坐了一夜。那是像石头一样硬邦邦的夜啊,压在阿弓爹的身上,压得他站不起来。
这一夜,阿弓爹想起了死去多年的婆娘生下阿弓后就死了。阿弓爹想起了阿弓长到五六岁还不会说话,他怎么也不敢相信儿子是个说傻不傻、说聪明不聪明的弱智。当他终于接受这个事实,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也没有力气到生产队挣工分,他想过用被子把儿子活活捂死。他不知道当时怎么就产生了这样残冷的念头,他把阿弓捂得昏了过去。
“如今,报应终于来了……”他预感到一场灾难即将降落在自己的头上,他捂在心口上的手不停颤抖着,“我其实是不想让他死的啊,我只是担心他以后活在世上受人欺负……这许多年来,他也的确是这样过来的……”
他伤心得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