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麻麻亮,阿弓爹就坐上开往汤溪镇的“三轮卡”去找女婿。路上,有村里人问他昨天阿弓打他的事情,他支支吾吾着,在昏暗逼仄的车厢里假装晕车,始终闭着眼睛。但是,他的牙齿一直咯咯作响。
到了汤溪镇,他跳下三轮卡第一个走了,径直朝女婿租用的旧厂房走去。在旧厂房里,阿弓爹看见有五六个灰扑扑的妇女在帮阿娟干活,阿娟怀孕了,肚子大得离奇。阿弓爹感到很有些惊喜,同时又想到阿娟怀的毕竟是别人家的子孙,多少有些失落。
过了一会儿,阿娟才发现她的爹来了,她感到有些吃惊:“爹,你、你怎么来啦?……你脸上怎么乌青?谁打你了吗?”
阿弓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竟无从讲起。阿娟再问,他才说阿弓想老婆想疯了,晚上不睡觉,大喊大叫着要买老婆。他是来要钱的。阿娟把目光移开了,她说要是她能给,早就给了,她向邓高要过多次,邓高一直不同意。又说起婚姻买卖是违法的,到时查下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阿弓爹不知道说什么好,感觉他的心一直在下沉。这一会儿,他的脑子空转着。他多少也知道这方面的法律的,可是,村里从外省买回来的老婆还算少吗?虽然逃走过几个,大多数留下来了。不过具体到阿弓,他还是泄气了,谁知道那几个姑娘是真来吴村找婆家还是村里人胡说八道的,他觉得这事是那样不可靠,更像是一种臆想。
阿娟给爹泡了一杯茶,说:“要是我还是一个人过,钱我是会给的,我只有一个弟弟啊!可是结婚后,存折就被邓高拿在手里了,连我都不知道上面还有多少钱……待会儿邓高回来,我再问问他……”
阿弓爹感觉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但他克制着。怎么办?要不要空手而归?他想起了儿子打他时那双充满仇恨、失去理智的眼睛,感到一丝寒意。
旧厂房的那几个女工说笑着。
他终于说:“我要是有钱我也不会来的,在你嫁给邓高之前,你每年给我的钱我都存着,可去年生了一场大病你也知道的,钱都花出去了,要不是你弟弟,我不会来的……”
阿娟说:“爹,你这说的什么话?自己的女儿又不是外人为什么不来呢?你大概不知道,邓高刚刚在镇上买了一块地,把所有钱都砸进去了。他要在上面盖一排厂房。所以手头暂时有一点紧。”
“厂房?”
“我也不同意他这样做的。但他哪里会听我的?他的心很大,准备自己办一个工厂。”
“那来料加工呢?”
“不准备做了,邓高说赚头小,又辛苦,还被人骂,他说要办一个自己的工厂,产品做出来直接运到义乌批发到各地去……以后还要在义乌市场租一个柜台……”
阿弓爹张着嘴,试图想象一下女儿说的工厂,还有租在义乌的柜台,想了一下,那些东西离他太远,想象不出来。而儿子阿弓,每天都在身边,什么活都不干,就是想老婆。他头脑简单,可是到了这个年纪,想,谁都会想的,只是他把它说出来,被村里人嗤笑……可怜他连女人的手都没有碰过……
早上,阿弓爹还那样恨儿子,恨得齿冷,这一会,他又同情起儿子来——女儿接下去又跟他说了一些什么,他一点都未听见。直到女儿说着说着,说到将来工厂办起来以后,爹你还可以过来给我们看大门,做饭,带孩子呢。他才回过神来,鼓起勇气问女儿:“到时,阿弓也可以给你们干活吧!他住在镇上,老婆的事说不定也会好解决一些。”
阿娟点着头,似乎为自己没有想到这一点而愧疚,她挺着个大肚子,做饭去了。
午饭很简单,就是一盘肉一个青菜一盘土豆丝。午饭是几个女工还有从外面赶回来的邓高一起吃的。大家狼吞虎咽,都没有说话。阿弓爹偶尔抬头看看邓高,这个被村里人唾骂、野草一样长起来的人——他以前从未想过这人会做自己的女婿——他盘算着,如何跟他提阿弓买老婆缺钱的事,或者,以后让阿弓到他厂里上班……
这时,是女儿将邓高叫到一边去了,他知道女儿一定是向邓高说阿弓的事,果然,很快就传来了叫嚷声:“那个白痴!那条血吸虫!他休想!……我不是开银行的!我自己都缺钱!”阿弓爹的头皮紧了起来,浑身都在发抖。他想站起来又坐下了。他切实地感受到了有钱人的冷酷。他又听见邓高嚷道:
“不管是谁,我都要这样说!我的钱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什么?他想女人?他想女人我管不着!他想女人自己解决去!如果实在不行,你让他到镇上来,我花钱找一只鸡来让他过一次瘾,这二三十块钱我愿意出!但要让我掏六千块钱给他买老婆,梦都不要做!我宁愿被人骂!做姐夫的没有这样的义务!难道他想飞到天上去我还要给他买飞机吗?”
女婿的叫嚷就像铁锤梆梆梆地敲击着阿弓爹的脑袋,他感到满脑袋飞转着各种念头,如同铁锤敲击脑袋冒出来的火星。他想到了家里还有几百块钱还有一些口粮,还有两头快要出栏的猪。他想到邓高提亲时塞给他的三千块钱定金,还有两瓶酒,他想把猪卖掉把从邓高那里得到的东西统统归还给邓高,然后让女儿跟他离婚……他要指着邓高的鼻子痛斥他:你这个骗子,流氓,不知道是谁屙出来的种!你如果没有我家阿娟,你连图纸都看不懂,你他妈的还在卖假药!撒泡尿照照自己……但是,当他铁青着脸走过去,看见女儿身怀六甲扶墙而站,这个愤怒的老人又有些不忍心拆散他们,他扭头向门口走去。
他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眼泪模糊了视线,以至于根本看不清前面的路,他差一点摔在沟里。他爬起来,把这份痛苦含着,腰弯得像一张弓。
这时,他听到他的女儿在喊他,她追上来,眼睛红得像樱桃,说:“爹,爹!你不要生邓高的气,他骂阿弓不是骂你的!前几天他还说要接你到镇上来玩呢……你明天再回去!爹,求求你!”
“你回去吧!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阿弓爹呼着粗气往前走。他不想听。他的女儿哭哭啼啼的跟着他。当他们走到一堵围墙的拐角,阿娟一把抓住了阿弓爹,就差跪下来。
“爹!你怎么就不明白,不是我们不给钱,给了钱,你也不能保证阿弓能买到老婆,还犯法,邓高是这个意思……”
“你们剥削村里人工钱就不犯法?!”
“爹!邓高是刀子嘴豆腐心……他一直在帮阿弓留心着呢,他说他认识一个什么村的聋哑女,年纪跟阿弓相当……”
阿弓爹不听,继续往前走。阿娟不得不腆着大肚子继续跟着。直到阿娟感到肚子隐隐作痛,才追不上了。这时,她的口袋里有二千块私房钱是瞒着邓高存下的,由于刚才急于解释,竟忘了给爹,她想跑起来,追上去,可是肚子疼得实在厉害,她想哭都哭不出来。等爹走远她再赶到汤溪西门汽车站,她的爹已经坐三轮卡,离开了。
这一夜,阿娟怎么也睡不着,想到小时候她爹为了养活她及姐弟,她不停地流眼泪。一直以来,爹都是以她为骄傲,对她最好,没想到竟会落得这样一个不孝的下场。她终于后悔不该听邓高的,她应该满足爹和弟弟的全部要求。比起爹的养育之恩,六千块钱又算得了什么?阿娟骂邓高骂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