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们不得不承认,尽管吴村人对邓高、阿娟很不满意,许多人家的日子还是比以前好过多了。以前一户人家一个月吃一次肉,现在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吃一次。更有甚者吃肉吃上了瘾,以至于每天都要吃几片肉方可入睡。这可忙坏了本村的屠夫磨刀六,他每天要早起杀死一头甚至两头猪方能满足村里人的口腹之欲。他累得东倒西歪的,如果没有他凶悍的妻子帮他揪住猪尾巴,拖住猪腿,他连一头猪都抓不到。
除了磨刀六,村里的老裁缝也感到做衣服的人明显比以前多了。他戴上老花镜忙呀忙的,总想趁自己还能动多挣一点钱,存起来,等到自己不能动也不能吃的时候拿出来用,可是有一天他正做衣服,突然感到胸闷,他站起来吐了两口血,死了……关于这件事,一时全村哗然,都说老裁缝是累死的,休息不好累死的。有人红着眼睛说:“如果我们这些人都这样累下去,总有一天也会像老裁缝一样栽地送命的!到那时,我们挣来这千儿八百的零碎钱刚好够我们买棺材的。”
于是,人们马上联想到自己为了完成“来料加工”每天只睡一会儿觉,有时候为了驱走困意甚至用针扎自己,那针扎在身上竟然都不知道疼了,好像扎在一块死面上。而此刻,那针扎般的痛苦却突然涌上了心头,他们伤心地说:“邓高,你生来就是一个催命鬼!先把亲爹亲娘催死了,现在,你又来催我们的命!我们一天到晚都为你挣钱,你跟旧社会贪心的地主、万恶的资本家有什么区别?……”
磨刀六的忙碌、老裁缝的死,没有让村里人体会到这是富裕生活造成的结果。之后,他们一边疲惫不堪地干着活,一边计算着邓高从这些活上挣走的钱,他们一想起邓高从中挣的钱比自己辛辛苦苦得来的还要多,心里就堵堵的,憋不过气来。可是,他们如果把心硬起来,不接这样的活做呢,他们又想不出家里的开支从哪里来,子女上学的钱从哪里来。如果家里有人生了病,以后还向谁去借?他们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明晰地感受到世道的不公,与生存的无奈。
以前,在吴村的山上,多少还有一些树可以砍下来卖的,现在“封山育林”,砍根毛竹都要去批。以前,勒勒裤腰不吃肉也行的,现在不吃肉,人简直像缺肥的白菜蔫巴巴的。吴村人就这样在一种矛盾的心情下活着。许多时候,他们也多么想去做生意去做老板,去拼搏去闯荡!赚大把大把的钱!有了钱,可以每个小时都吃一片肉,还可以去找相好,有了钱,可以买来快乐买到地位,钱是实实在在的好东西。然而,想是没有用的,“苦命就是苦命,做牛做马的命!”他们当中的一些人想到自己做不了老板、翻不了身,真想去买一块豆腐一头撞在上面,死死掉算了。
当然,以上的概括是不全面的。因为整个吴村笼罩在一片抱怨声中时,村里有一个不合群的家伙一直咬紧牙关,心无旁骛、兢兢业业地干活,他安排年迈的老母亲穿珠子编项链,安排耳聋的父亲绕铁丝织腰带,安排两个妹妹缝“衍缝被”绣“十字绣”,他自己则拿着铁锤用力地敲打着一样什么东西。在他家的阁楼上,堆满了刚刚加工完成的五花八门的东西,在他家的板壁上,则贴着他自制的表格,上面写着每天要完成的任务、作息的时间,还有一行大大的字:
加油,加油!三个月赚五千,半年赚一万!
这个不合群的家伙就是后来从邓高那里领到了一万八千块钱,又让人贩子带他到云南边境买回一个老婆的连胜。尽管在这之前,可以说连胜是村里除阿弓之外最笨拙最不会挣钱最让人觉得翻不了身的人,可是他通过整整一年任劳任怨的劳动,从邓高那里硬是得到了切切实实的好处: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并且这个女人来到之后,不知道是被连胜牛高马大的身材征服了,还是被他家热火朝天的干活场面感染了,没过几天她就停止了哭泣、拿起针线跟连胜的两个妹妹学起了针线活。她的手巧极了。
“他妈的,怎么回事,连胜这小子看上去很老实,实际上鬼得很,心比邓高还黑!竟然把一家人当奴隶管起来了,你们有没有看见,”一歹一边嚼着嘴里的豆,一边当街叫骂,“还有那女的,嫁给这样的人,呸,真是没人要怕馊了怎么的?不但不趁早逃掉还帮他干活,这世道真是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
一歹的议论头一回没有得到应有的响应,因为人们都觉得连胜其实也挺可怜的。他已经三十多岁了,人虽然不合群,但是不坏,想老婆的历史比阿弓长多了,曾为娶不到老婆自杀过三次。现在,伤透过心的连胜终于不用再为此事自杀了。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还是让全村人感到诧异、而且议论起来。
那是几个月之后,云南来的新媳妇完全认命了,有一天她写回去一封信:在信中,她没有向父母诉苦,反而告诉父母她嫁在浙江很好,坐在家里就有钱挣,婆家对她很好,云云。反正,整封信里洋溢着新婚的幸福。结果,就发生了那起云南姑娘结伴来吴村“找工作”的事情。这个事情发生的这样突然,这样意外,以至于让写信回去报平安的连胜老婆都感到措手不及。而那些背着牛仔包来吴村投靠她的云南姑娘呢,似乎并没有走的意思。她们就住在连胜家里。
这时候,吴村仿佛一锅温吞水沸腾了:
首先,是村里的光棍汉和大龄青年动了春心,赖在连胜家里不肯走,像电灯泡般放出光来。因为就吴村人的视野而言,这些云南姑娘的确是要比他们见过的普通姑娘漂亮许多的,她们不但擅长针线活,还能歌善舞,简直像孔雀开屏一样惹人喜爱。于是连胜家里终日喧哗吵闹,严重干扰了他家正常的生活工作;
其次,连胜娘每天过着心如刀割般的生活。因为这几个姑娘虽然帮着儿媳妇干点儿活,但是工资怎么算?吃住怎么算?而且不知道是生活习俗不同还是她们以前过得太苦,她们也太会吃肉了……连胜娘跑到街上,不停地向同龄老妇比划她们吃肉时的急切和数量,她已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
这时,村里到处都在议论着连胜家的情况,到处都在为连胜娘操心。有人说应该把她们送回去,有人说应该让她们留下来,因为她们的目的不是为了挣钱,而是跑来浙江找婆家的。这样,有几户人家的父母整日凑在一块嘀嘀咕咕的,动了给儿子挑个姑娘做老婆的心。他们已经把钱准备好了。但是又害怕这会不会是连胜老婆设计出来的一个骗局,犹豫着,痛苦不堪。有人又拿阿弓开心:
“阿弓,你怎么还不去连胜家挑一个姑娘做老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错过这样的机会你可真要打光棍了!”
“阿弓,让你姐夫把她们都买下来算了,送上门的三房四妾,你指挥她们干活,一年后就把本钱全收回来了!”
“阿弓,听说那个最胖最骚的姑娘已经看上你了,她说非你不嫁!真的,她亲口对我说的,你小子艳福不浅!”
得林、一歹等人又为阿弓配起对来。阿弓竟想入非非了。并且,他是真以为那个姑娘爱上他了,心里洋溢着爱情的甜蜜。他一天洗三次澡,换好几身衣服,哼唱很多“阿哥阿妹”的小调,他每天都要在连胜家门口数十次出现,他的罗圈腿直了,走起路来昂首挺胸。他激动地对爹说:“爹,有云、云南姑娘爱、爱上我了!爹,你快、快帮我准备钱去、去说媒吧!……”
阿弓爹问清了情况,将信将疑。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爱上阿弓这样的人呢?他暗自跟踪观察了阿弓的行踪,心里酸酸的,差一点流下泪来。看来阿弓爱上那个胖胖的姑娘是真心的。阿弓爹也不知道怎么办,心里明白那个姑娘是不会嫁给阿弓的,但他还是决定让阿弓的几个姐姐各掏出钱来,凑成一万,如果不够,他再补上零头。
阿松不就花了一万块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