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水飞一样朝村口跑去。他知道车子经过的路绕着山走,他只要爬过一个山头,冲下山就可以直接到达另一条路,那是车子必经之路。
阿水从来没跑那么快过。当他爬上一个山头往下看时,果然看见那辆载着戏子的大卡车摇摇欲坠地从山路上开过来。他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大声喊着,声音在竹林里撞过来又撞过去,被撞死在半途中。他知道,他们之间隔开大片的竹林,她们听不见。
来不及了。他使出所有的力气往山下飞奔,他要截住那辆车,把他的仙女们留下来。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他一路喊,听不见也喊。喊得声嘶力竭。跑也跑不动了,腹部开始猛烈地抽搐。他按着腹部跑,跑不动也跑。忽然他的身子一矮,被一段竹根绊倒,在陡坡上一路往下滚,直滚到路边,被一块巨石接住。
那一瞬间,一卡车的人全都惊恐万状,他们都看清了,撞上巨石之后的那个人不再动弹。卡车嘎然停住,所有的人全都疯跑过去。
阿水!阿水哥哥率先抱起阿水。
姑娘们也一涌而上,争先恐后地围拢去。阿水的头部撞破了,大量的血从阿水哥哥的指缝里流出来。跟阿水一起过夜的五个戏子面面相觑,脸上露出一些常人难以察觉的神情。没有人知道,这一瞬间她们在想什么。
换下戏服之后的她们不再是仙女,现实生活里的一些俗念碎事迅速进入她们的思想,她们担心阿水会死;担心有人知道阿水死前的那一夜,是跟她们一起过的;担心被人穷追深究。
阿水被送进象山县城的人民医院里,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他的脑壳被缝了二十七针。
阿水成了大师之后,冷竹岙的人说,阿水的脑壳被石头撞破,突然开窍了!人们纷纷去看那块藏在竹林里的石头。阿水的血迹早被日晒雨淋彻底消失了。但村里人终究还是看出名堂来,说这块石头不同于别的石头,他们看出来它有一股仙气。阿水一定是受仙人指引和点化,否则他好好的,一大早跑进山林干什么?又怎会一夜之间成为大师?
出院之后,阿水始终处于一种恍惚、懵懂之中。他坐在房间里,双手扶着头,那张床还在,边上临时搭出来的木板床被拆除了,归于原位之后的房间,看上去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阿水母亲心疼地问他,那天怎么会跑竹林里去的呢?阿水晃了晃头,不说话。这个问题阿水家里人问了他好多次,阿水哥哥在医院里就问过了。
阿水说,仙女!
阿水哥哥知道阿水说的仙女,一定是那班戏子。但阿水哥哥永远都不知道,那一夜发生的事以及那一夜对阿水造成的后果。
有一天,阿水抱着一截竹根回房间,他把它放在床上,他的眼珠子绕着竹根转来转去,脸上全是沉思。
三个月之后,竹根奇迹一样在阿水手里变成了仙女。
阿水只雕仙女。在人们眼里,这个从没见过女人身体的阿水,却把女人的身体雕刻得美仑美奂,惟妙惟肖,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这个奇迹一样的人物,为贾老板的公司赢得了丰厚的利润和名声。贾老板识货,但他是个商人。他把阿水雕刻出来的作品,再拿去让人模仿、复制,大量的仿制品被流放到市场里。
贾老板专门开了个班,招收大批徒弟跟阿水学。但是,没有一个徒弟能雕刻出阿水作品里蕴含着的那份神韵。悟性再高的徒步,也迈不过这一步之差。人们不得不承认,这就是雕刻匠跟大师之间的距离。
七年之后,阿水哥哥觉得阿水应该结婚了。便托人介绍。带阿水去相了几次亲。
与阿水相过亲的姑娘,在第一眼见面的时候,对阿水都有几分好感。阿水人长得清秀,又身怀绝活。姑娘们羞涩地坐在对面,低着头也知道阿水在看她,那一瞬间阿水的目光让你相信,他什么也不想,就是专门在看着你,把所有的思维都空出来,把看到的你放进去。可姑娘们还没把这份单纯的喜悦和被欣赏的心情细细领会,却忽然发现,阿水明明在看着你,但在他的目光里,却没有你。他看不见你。她们看见阿水手里的雕刻刀转来转去,像孩子一样显得不耐烦了。阿水直视着对方说,你不行!
什么不行?对面的身子先是紧绷,随之而来的是紧张。眨眼之间,她们觉得被某种感觉给欺骗了。他清秀的外表和身份,以及他专注的目光全成了虚设。
客气点的人对阿水哥哥说,你弟弟是个古怪的人,他好像不会轻易跟人交换感情,连目光交流都不会。
说话不客气的,便直接告诉阿水哥哥,你弟弟,他是个神经病!
阿水哥哥劝阿水,你不能这样对人家,相亲的时候,不要带雕刻刀去,也不要朝人家随便比划。人家不是根雕,是人。你该找个人成家了。
阿水的头晃了晃,不吱声。
阿水哥哥又托人物色,带阿水相了几次亲,但每一次都无疾而终。
阿水哥哥在无奈之下,把阿水的情况直接跟媒人说清楚,只要对方姑娘不嫌弃,就自作主张把阿水的婚事给办了。
女方是四洲头村的一个姑娘,因为懒而肥胖。人人都叫她阿胖。二十六了还没嫁出去。阿胖家长听说阿水的条件后,觉得阿水至少能够养活女儿,便答应了媒婆将阿胖嫁给阿水。
婚事是在县城里操办的,阿水哥哥把父母也接了出来,在县城里一起住。
但是结婚的当天夜里,阿水便逃走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一家人全急坏了!
三天后,阿水自己出现了。他看上去脸色苍白、魂不守舍。他偷偷找到哥哥,死活恳求他哥哥把这个女人弄回去,否则他宁可死在外面也不回家住。
阿水哥哥只好跟家人商量,把阿胖劝回娘家住,每个月贴她生活费,等于白娶了一个媳妇。
阿水父母觉得没有颜面跟阿水同住下去,一气之下回到了冷竹岙。
在这之后,阿水哥哥再也没有为阿水物色过女人。谁也测不透阿水心里在想什么,他始终坚守着那份隐秘的忠贞到底施予谁?
阿水忽然回来了,回到冷竹岙里。外面的世界变来变去,蓬蓬勃勃。可冷竹岙没有变。蓬勃在冷竹岙里的不是日子,是竹林深深。
阿水走进自己的房间,在二十多年前的旧床上睡了一个晚上。半梦半醒之间,他的手习惯性地摸了摸枕头边,枕边空荡荡的,可他的胳膊曲弯在那里,形成一个弧度。只有阿水能感知,在这个空荡荡的弧度里隐藏着一个怎样的丰富和饱满。也只有阿水能够感觉到,在这个想像的饱满里,二十多年来,给他的大脑提供了一种常人所无法探知的莫测的暗示。它像一个符号,道出大于语言的信息。
这是阿水一个人的秘密,连他哥哥也不知道。阿水从来没有对人说过。
每当人们说起阿水,说起他成名的缘起,就不免要提起阿水的17岁。然而,17岁那年的事被人们颠来倒去传说了二十多年,陈述了无数遍之后,反而成了人们的乱码。
阿水今年四十二了,生活在幻想世界里的他,看起来依旧年轻,像三十刚出头的小伙子。假如你有机会与他偶尔对视,你兴许会从他的眼睛里,觉出他深藏着的一份隐秘的丰富与执拗。
前些日子,阿水老觉得头部昏痛。阿水哥哥带他去医院检查,检查出来是脑部肿瘤,需要立即手术切除。
躺在病床上的阿水,对他哥哥说,带我回家吧。这么多年,只有阿水哥哥回去把父母接过来住几天,阿水从来就没回去过。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是他第一次要求回老家。
他把他哥哥的手拉过来,放在他缝了二十七针的部位上,说,要在这里重新打开一次,多吓人!她们统统会飞走的。
阿水哥哥说,不要怕,打了麻醉针,一点都不疼。
没有用的。我这里会疼。阿水指了指胸口。我想回家看看。
先做完手术,手术完了我们就回家。
不行!就不行!
我们要听医生的。
我会死在手术台上。
别瞎说。
就会!就会的!
阿水哥哥知道又讲不通了,只能抱住阿水,嗓子里全是强压下去的心痛。
阿水挣扎着下床,他一根筋起来的时候,什么都挡不住了,疼痛、饥饿,生命危险都挡不住他。
阿水哥哥只得答应他先回去,回去住一晚上就回医院。
连阿水哥哥也奇怪,阿水下车后,是自己走进村去的,他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从医院里出来的病人。倒像一个与故乡阔别多年之后突然又返回的游子。
太阳落下山去。他哥哥为他挡住冷竹岙里所有人的问候。阿水走进自己的房间,像孩子一样怯怯地站在床边,还愿一样垂着双手,眼睛盯着床一动不动。床上一无所有。多年没睡人的床连被褥和枕巾都被收了起来。
第二天,阿水说要去竹林里走走,他打开院门,忽然看见很多人候在外面。门一打开,他们便迫不及待地挤进来,命令自己的孩子们跪下去,快给大师磕头。
那么多的懵懂少年,齐刷刷地跪在地上,想做阿水的徒弟。他们的父母亲,那样谦卑、低声下气地讨好着阿水,等候阿水对他们的孩子进行裁决和选择。
阿水哥哥紧跟而出。这样的场面让他们兄弟俩个措手不及,看上去稀里糊涂又荒涎不径。这个早晨阿水的心脏已跳得相当吃力,他感觉到他脑部的血液稠稠地在他脑血管里一次次费劲通过,潜在的破裂,现在终于成熟了。他忍着阵阵晕眩般的疼痛,他预感到自己无法再能带着破裂生还。他明显感觉到脑部里的那一处积血,如墨汁蘸得不能再饱,只轻轻一触即会溃溢开来。他忽然大笑,那种大笑像是从他灵魂和肉体里爆发出来,在痛苦的挤压和摩擦中,穿越过来。他笑得那么突兀,带着一股强大的震动和痉挛,笑出一点尖啸,像挣脱了痛苦而上升,开成一个彻底的盛开。
所有的人都在那一瞬间感到害怕和陌生,像有一种午夜的惊悚感。他们根本读不懂,成了大师之后的阿水到底在笑什么?他为何而笑?为何笑得如此凄厉?所有的目光都投向阿水哥哥,希望从阿水哥哥那里读出一份答案。
可是,人们只是看见阿水哥哥欲裂的泪水上,映出阿水痛苦的身影,越来越变形、越来越扭曲,泪水猛地滚落下来。阿水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