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一天就像在做梦。背着空箩筐走回山里的阿水哥哥,在路上一点一滴地开始回想他一天里经历过的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忽然,他大喊一声,奔跑起来,跑得气喘吁吁、热血沸腾。
阿水醒来的时候,发现床上的“仙女”不见了。他四处找,找遍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翻箱倒柜挪床铺的声音重重地传出来。阿水父亲拉住阿水母亲的手,示意她不要进去。半天,阿水冲出来,冲到父亲跟前,气咻咻地问,哪去了?他眼睛盯着地,还是不看人。
什么哪去了?
仙女。
既然是仙女,迟早要飞走的。
反正要飞走的,以后不用再刻了,不如刻些别的,啊?阿水的父亲和母亲趁机劝阿水。
阿水的眼睛出现一种奇怪的懵懂。他的神志和感觉像是被锁闭在另外一个看不见的地方,没有人能够进得去,除了他自己。
一个月后,阿水跟着阿水哥哥去市里领奖。他得了一等奖,被授予“民间艺术大师”的称号。他的作品被陈列在市里的民间艺术馆里,成千上万的人在那儿参观。
阿水一夜成名。
像凭空落下一枚重磅炸弹。冷竹岙里所有的人都陷入惊愕之中。每一天,每个人,都左一句阿水,右一句阿水,所有的话题,都离不开阿水。
很多年过去,冷竹岙的人还在传说阿水的事情。17岁那年的阿水所经历过的每一件事,被人们添油加醋地传了一遍又一遍。说来也怪,阿水所有的机遇和怪事,全发生在那一年。
但阿水为什么能够刻出个传奇来,至今仍是个谜。为了揭开这个谜底,大报小报的记者纷至沓来。但所有给出的理由,对只相信通过努力才能成功的人来说,都是不科学的,也是不可信的。
但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冷竹岙里的人,不得不承认,阿水是个天才,他成名了!他被贾老板接进了县城,安排在贾老板的分公司里。连阿水哥哥也沾了光,为了照顾弟弟,也一块进了县城。二十多年过去了,不断有阿水的消息传进村里来。
阿水的根雕又得大奖了。
阿水的根雕被国外一个大老板看中,花几十万买下。
阿水现在有几十个徒弟,人人都叫他大师。
阿水娶媳妇了。
阿水的媳妇又跑了。
……
阿水17岁那年,冷竹岙破天荒地闹干旱,从夏天到秋天,老天爷居然一滴雨都不下。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种下去的禾苗正值拔穗时间,但都被晒得枯萎了,眼看着这样下去,将会颗粒无收。村里的老人说,这样的干旱五十年前遇过一次。冷竹岙虽然穷,一直都是风调雨顺的。这一年的风水突然转向,村里人以为,一定是触犯了天条,老天爷来惩罚他们了。
在村长和老人们的商议下,决定祭天,求菩萨降雨。求菩萨得让菩萨高兴和满意。在村子里,一般让菩萨高兴和满意的事,就是请戏班子来唱戏。
戏台临时搭在村口的晒谷场上。请戏班子的事落实在阿水哥哥和几个年轻人身上,毕竟他们经常在外面跑,打听戏班子的行踪比较方便。
本来初秋时节,是戏班子生意最为清淡的时候,但因为闹干旱,附近一带的村子全都要请戏班子给菩萨献戏求雨。所以,流动的戏班子,无端地忙碌起来。
戏班子终于请进村那天,阿水微微有些烧。阿水母亲把阿水带到巫婶家里,巫婶会跳神驱鬼,她家的客堂前供着神龛。巫婶驱完鬼之后,口中念念有词,她在神龛里抓了把香灰,掺在水里,命令阿水喝下去。那年头,冷水岙里生病的人,都喝过巫婶家的香灰。
太阳躲进竹林里,傍晚不白了,在紫起来,灰下去。忽然一阵锣鼓喧天,闹得天崩地裂,犹如五雷轰顶。刚喝完香灰的阿水,双手使劲捂住耳朵。摧心裂肺的声音还是灌进他的耳膜。阿水嗷嗷叫着,惊出一身汗。
阿水母亲谢过巫婶之后,要带阿水回家,可阿水赖着不肯走。他的头上冒着虚汗,惊魂未定地看着脚尖。锣鼓声响彻云霄,巫婶不得不大声喊着对阿水母亲说,就让阿水留在我家住吧,你看他头上一直冒细汗,小鬼还未走干净呢!
阿水母亲把阿水留在了巫婶家。她是那样信任巫婶。再说,对一个山里孩子来说,发烧是常事。
那晚的月亮似水,阿水母亲站在晒谷场上美美地看了一场戏。
夜深了,村子安静下来。
睡得沉沉的阿水忽然苏醒过来。像一个在音乐声里睡着的人,突然把音乐关闭也会醒过来一样。醒过来的阿水,不愿再睡在别人家的床上。于是,他起床在如水的月光里往自己家里走。
就是这个夜晚,让阿水一生一世都难以忘怀。
当他推开自己的房门时,完全被惊呆了。他的房间里居然走动着五个美若天仙的女子,不,她们就是仙女。个个长发飘飘、衣袂飘飘,红的、粉的、绿的、湖蓝的绸缎戏服,泛着柔和而晶亮的光泽。她们走动的时候,白白的两片水袖长长地拖着地,如行云流水。
你们是谁,为什么会在我的房间?阿水问。
你的房间?其中一个女子笑了,你是阿水?
嗯,这是我的房间,我叫阿水。阿水喃喃地说。
知道这是你的房间,是你哥哥让我们来住的。
你哥哥说你今晚不回来了,你怎么又回来了?另一个女子问。
阿水僵立着,双腿像被钉在了地上,进退不得。
深更半夜的,既然回来了,就一起睡吧,反正床够大!又一个女子说。你们看阿水,很像美少年,一点也不像他哥哥。
阿水本来眉清目秀,睡了一觉刚退了烧后的脸,有些苍白。阿水的清秀和苍白,让他跟冷竹岙里所有的人区分开来,他不像一个土不拉叽的村里人。
是啊,床很大,一起睡吧。她们看着阿水坏坏地笑了。
床确实够大的,阿水的那张床旁边,又加搭了一张大门板,拼在一起,看上去像北方人睡的大炕,睡七八个人也没问题。
阿水的心狂乱地跳着,他那么想把这个横空飞来的夜晚变成自己的,却又那么六神无主地僵在那里,动弹不得。他的脸上是被幸运和痛苦搁在半途的茫然表情。
去床上睡吧,美少年!
女孩们吃吃地笑着,彼此对望了一眼,心照不宣地开始玩一场捉弄人的游戏。这些戏子们,长年在外面风餐露宿。村子里没有旅馆,她们已经习惯了三五成群去村民家过夜。有时候,男男女女打个通铺一起睡在戏台下面,打情骂俏玩弄人或被人玩弄对她们来说,都是家常便饭。
戏已结束,可激情还在,她们正愁着这些多余的激情无处消耗。
一个水样的女子走过来,对阿水说,你可以演贾宝玉。宝玉你过来教他,我们来一段。
原来,她们刚演完《红楼梦》,分别演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晴雯,她们台上这么叫,台下也这么叫。可阿水分不清,怎么也记不住哪个是宝玉,哪个是黛玉。他只记得站在面前的与他对唱的那个是黛玉,手把手要教他唱的是宝玉。
站在他身边的宝玉拉过他一只手,朝空中虚虚地一指,替他唱出: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对面的黛玉一甩水袖,略低双眉,羞答答地唱道: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原来骨格清奇非俗流。
这边宝玉接着唱:娴静犹如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拂柳。
那边黛玉轻移莲步,身体似飘移过来,一边唱着: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
宝玉把阿水推到另一边,换个位置唱:眼前分明是外来客,心底却似旧时友。
晴雯和宝钗她们拼命鼓掌,一个个都乐翻了天似的。阿水却红着脸木头一样垂着双手,但感觉已然不僵了,他已渐渐放松下来。他很想融入她们,跟她们一起玩,一起乐,一起闹,一起疯狂。
这些唱词,他从来都没有记住过。但在她们走后,他借来戏考查到这一段。他记不住。也不会唱。但每次看到这段唱词,他的脸就会红,心也不知不觉地变得柔软起来,仿佛那个“娴静犹如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拂柳”的林妹妹,又站在他的眼前。
姑娘们围着阿水转,互相打情骂俏眉来眼去,渐渐地都有些困了。该卸妆了,黛玉说,宝玉,你爱吃姑娘们的口红,还不趁着我洗干净之前来吃一口?
在一阵阵孟浪的笑声里,阿水被千娇百媚花瓣一样的芬芳包围,脸上、嘴唇上印满了姑娘们的口红印。
卸完妆,姑娘们欲将戏服换成睡衣。她们让阿水闭上眼睛,不准偷看。
灯熄灭了。黄酒似的灯光,被置换成瓷器一般润泽的月光。阿水并没有闭上眼睛,他更睁大了眼睛看。他看着姑娘们一个个大胆地脱下戏服,露出她们饱满的乳房、纤秀的腰肢、紧致的小腹、瓷器一样润滑的臀与大腿。他从来都不知道,女人的身体在褪去衣服之后竟然那么美!那么轻盈、妖娆、妙曼而舒展,她们在他眼里像仙子出浴那样,一个个竞相开放。
他就睡在她们中间,整个房间芬芳四溢,如梦如幻。他真的成了梦里的贾宝玉。在半梦半醒之间,他的嘴唇被吻了一下。他有些慌张。但温柔的依偎给了他安抚和镇定。他的衣服被解开了,轻柔的抚摸在他胸前开始。他不知道她是谁?不管是谁,她们在他眼里个个都是仙女。她一定摸到了他的心跳。他的手被她轻轻拉过去,他的手触到了酥软而饱满的胸部。他的手臂曲弯着,一阵阵温柔,一阵阵颤栗。他臂弯里的那个身体,那一瞬间完全是他的了。他们就这样重叠着,相拥着睡了过去。
阿水恨死自己竟然睡得那么沉。五个女子从他身边起床,竟然都不能够吵醒他!难道她们轻声轻脚到一点声音都没有!
对阿水来说,那横空而来的一夜,又横空而去,永不再来。他甚至怀疑那一夜是不是真的有过?
但他记得那个突然醒来的早晨,他匆匆跑出门外,家里竟空无一人。他一口气跑到晒谷场,戏台还在,可是戏班子走了,到另外一个村子去唱了。戏班子就那样,夜里唱戏,白天赶路,从这个村子到那个村子,被人们召来唤去,居无定所。
我哥呢?他逮住一个人问。
那人用手一指村口,刚走,去送戏班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