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被摇醒过来。然而醒过来更糟。
他恹恹地睁开肿胀的双眼,口鼻燥热得要喷火,卷在身上的皮子里没有热气。耳边居然还有奇怪的声音,这声音像是闷在什么屏障里,变腔变调地忽大忽小。
“这是什么声音?”然而不等他反应,就被人捏开了嘴。一口冰水灌了进来。
这口冰水像支穿心利箭,刺得他五脏六腑缩成一团,效果比强心针还要迅猛,嵇谦瞬间清醒过来。他觉得理智之弦骤然断裂!在他安安宁宁的生活中,从来也不曾体会过如此残酷的折磨手段,他带着满腔怒火瞪向那个折腾他的人。
那人正小心地用一片绿叶盛了冰水送向他嘴边。他急忙扭头,避过另一口冰凉攻击。看这人嘴巴一张一合地,正是怪音的来源。两人之间距离不足一尺,但传来的声音却像封闭在各自独立的无形气泡里,让他根本无从分辨。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扒着那人的胳膊坐了起来。那人乱发遮脸,穿得居然是一身的皮毛,离近了就能感觉到传过来的体温。嵇谦身上裹着的毛皮在他挣扎起身时,从肩头落下来,穿毛皮的人一边扶他,一边倾身靠近,给他重新裹上。
“不!”嵇谦不要裹冰凉的毛皮,“我要衣服!”
他猛地抓紧那人的毛领子。这身毛皮明显更加温暖。在他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之前,他的手已经先于大脑去抢这件衣服了。好在袍子裹得紧,他才没有得手。他飞快的缩手,理智回归的第一秒他为自己的抢劫行为羞耻,第二秒为自己此刻的遭遇悲愤。很明显,他们语言虽然不通,然而目前情形比仅仅语言不通要严重得多。嵇谦心里苦涩,还能有比现在更糟糕的状况吗?
他行为被很好地理解了,那个人冲他呜央呜央地说了几句,转身从屋角那里取了两张毛皮。嵇谦飞快地把它们卷到自己身上,才算挡住了进风的痛苦。穿毛皮的人像是懂了嵇谦的畏寒,于是从外面拿来树枝,生着了火堆。跳动的橙红火光给嵇谦带来了源源不断地温暖。他呆呆地坐在火旁,不知道该做何感想。
屋外又响起第二声号角声。
号角声仿佛是一种催促的信号,嵇谦两眼无神地看着那人匆匆收拾了被拆得乱七八糟的休息处,从墙上摘下石斧,迅速离开了。
尽管整个人还陷在高烧引发的愰惚中,但他心里明白,自己还算幸运,这位不是可怕的凶徒。这样的认知没能让他感到一丝轻松,比遭遇绑架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从发觉那人发出的怪声起,他就发现自己原先的推测有多不靠谱。
这人说的话他不仅仅是听不懂,而是压根就听不清楚,不是亚洲人跟非洲人无法对话的那种语言不通,而是地球人跟外星人互不理解的那种交流障碍。
嵇谦心里明白过来,他八成是碰到了什么奇遇。虽然事实如此,但他还需要一点时间来强迫自己接受这横空而来的遭遇——他已经不明不白地到了另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对我的迎接可算不上友好,”嵇谦身上裹了足有三层的厚重毛皮,总算有了些热气,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只有戴在身上的一双乳胶手套,“反正也没什么可失去的啦。”
他忍着头部剧痛,干脆又头晕目眩地倒了回去,这一次,彻底昏迷。
三声悠长的号角声,集合起一群穿毛皮的狩猎,他们带着武器离开部落,出发去打猎了。
长袍大巫趁着没人,悄悄带了一卷东西,到部落外的角落里焚毁。化纤材质在烧灼中散发着刺鼻的臭味,大巫没等烧完,就丢下引火的树枝回去了。
有个带疤的小脑袋冒了出来。难闻的味道呛得他前仰后合咳个不停,但好奇战胜恶臭,他捏着鼻子,用长树枝挑出那些没烧毁的碎片,拿着它们找其它小伙伴玩耍去了。
很快,几个小家伙一人用树枝高高挑起一块碎片,追逐打闹起来。有一块大的东西,虽然被挑着,但还是有大半截拖到地上,绊了小疤脑袋好几回。他把这一大片团了起来,丢到了炎家隔壁屋的后头。这人跟大巫是对头,丢在这里绝不会被发现。
不过从他们嗷嗷叫着跑进部落起,大巫就已经发现了这帮小崽子的行动。大巫揉了揉眉心,“就会添乱。”
“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大巫心想,“就算被拣到炎屋子里,也活不长……让他看到就看到吧。”
卉仍一动不动的坐在屋里阴暗的角落。那团衣物被他放在一旁,虽然不清楚这是什么东西,但毫无疑问,是那个人的。他不由回想起早上令他愤怒的一幕。
天不亮,大巫就站到了他的门口。自从那件事发生后,这老家伙还是头一回到他这里。来了当然也不是为了什么好事,丢下一个破毛皮裹着的年轻人,像丢手一个麻烦:“看牢他,盯紧他,别让他给部落带来麻烦。”说完就匆匆离开了。
毛皮裹着的是个昏迷中的青年。黑色短发,全身上下皮肤光洁,看不到一个伤疤。双手修长,但两只手掌不知受了什么样的伤,正在脱皮。
“活不长,”卉想,“不会捕猎的废人。”
“呃……”嵇蹙着眉头,正要从刚才那一摔中醒来。
“醒来也是饿肚子,”卉朝他后颈一个掌击,他又软软地躺了回去。
“巫力不过是想借我的手处了结了他,”卉想。杀了他才是真正的仁慈。
然而他没有这么做。卉嘴里泛起苦涩,一时也有些动摇:“活着受折磨?毫无意义。”
卉有些后悔刚刚没有动手,他盯着无知无觉的嵇谦,声音干涩:“你要是够倔,就自个儿挣命吧。”
然后他就坐在阴影里,带着一丝惨笑,看着炎发现这个陌生人,把他带回自己屋里。他长久的坐在那里,安静的像是只会呼吸的黑色石像。屋子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呼吸声,音调而且绝望。那件事后,他就再抓不到一只猎物,剥不着一张皮子。
午后,外出的队伍带着收获返回部落。没有人受伤,带回的猎物充足,每个人的脸上都一派欢喜。猎捕最多的几位按照惯例,可以首先挑走一部分,剩下的猎物由大巫分配。
如同往常,贮藏一半,另一半烤熟了大家分享。炎挑走了一整只小檀溪兽,而他平时只象征性的取一点点。大巫脸上顿时出现明显的不悦。
炎只能放弃聚餐,直接回屋。
屋里的火堆早己熄灭,早上带回的那个年轻人静静地躺在原处,没有动静。炎从容地将火堆点着,收拾食物,顺便砍下一条后腿,送到隔壁。
又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样东西,是卉甩到他身上的。炎把它抖开,是一件很薄的衣服,由细线编织而成。一截衣袖已经烧光了,散落着不少线头。
揪了一段下来,居然是细绒毛搓成的。炎想起这人醒来时扒着他袍子的愤怒眼神,编出这种东西应该很不容易,难怪他双手那样的脱皮。
炎望着一动不动躺着的那人,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扒开裹到头顶的毛皮,炎才看到那家伙双眼紧闭,口唇青紫,四肢在不断抽搐。尽管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很明显,这么下去这家伙的命就保不住了。
要想好起来,需要大巫的驱邪跟祝福。但大巫如果愿意的话,他也不会被人丢到卉的屋里。
炎又取了些水来喂他。不过这一次,没有任何效果。
“其实,还有一种方法能让他恢复,”炎望了窗外,离天黑还早,必需等天黑之后,才能偷偷把他带去部落禁地替他祈神。
“但是他是否可信?”炎想起他憋气装睡的样子,应该不是个邪恶的家伙,比较可怜罢了。
炎把屋里的火堆拔旺,又给青年裹了两张毛皮,给他揉按抽搐的四肢,晚一些的时候,他看起来才不那么糟糕,终于疲惫的睡去。
傍晚,嵇谦被摇醒。穿毛皮的男人用一层层的毛皮从头到脚裹住了他,把他捆在背上,摘了石斧,出门了。
嵇谦迷迷糊糊地发现,这人放着好好的土路不走,专门在石屋之间绕来绕去。过了一会儿,有一位矮一些的穿毛皮的人跟他们汇合。
这两位的交谈声依然冲不破隐形气泡般的音障,但远远的兽鸣却听得一清二楚。
“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嵇谦昏头昏脑的想,既然不是从事犯罪活动的话,就不要把病人搬来搬去吧。而且这种一位两位穿毛皮衣服的世界,怎么看也不可能出现医院急诊室这种适合他投奔的地方。
嵇谦想回石屋里,但挣扎两下,却完全没用,也就随他去了。
大巫被宝贝迷住了眼,对他们的行动毫无觉察。阴影里另一双眼看着他们悄无声息的溜出了部落。
外面比屋里冷得多,幸好趴在这位的背上,温热一片。嵇谦觉得兽鸣越来越模糊了,没等他去仔细听就直接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