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刚来这个城市,喜欢上的第一个男人,是我原来公司里的副总经理。在那家公司上班的日子里,他一直都很关照我。我在心里喜欢他。他也知道我喜欢他。
但他已婚,有个五岁大的可爱的女儿。好几次,我都看着他的太太带着女儿来公司找他,他那样幸福地见到她们来,亲亲女儿的脸,又亲亲他太太的脸,就像任何一个心地宽阔的男人,都会纵容自己的女人和孩子撒娇一样,他的太太和女儿也把他当成世界的辽阔,在这片无限的辽阔中随意地撒着娇。
那温馨的情景,无论如何都是令人羡慕的,尤其对我这样独自飘零在异乡城市里的单身女人。我需要被人照顾,需要爱。
但我知道,我是不会得到他的爱的。因为他是那样爱着他的太太和女儿。所以,我将这份感情埋在心底。我以为再也不会有机会说出来。
那次公司派我跟他去上海参加一个桥梁设计投标会。本来当天晚上,我们可以开车回来的。但他带我去了黄浦江畔。我们在那儿散步,吹风。向晚的天空在等一场烟雨,而我在等着将一份情爱挑破。
雨一直没有来。我们靠在墙边休息。无数的人在那里走过。一对对情人贴着墙在谈情说爱。他说,这堵墙被人称为“情人墙”。我们俩靠在这里,是不是也像一对情人?说着,他低下头吻了我。
我的心猛烈地悸动了一下。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情人”两个字,令我砰然心动。它在我心里像荆棘那样噼里啪啦作响,我莫明所以地觉着,我的心在生生作疼。我不知道那样的疼它到底缘于何处。它就像来自我灵魂深处的尖叫。
你无法想像,我在那一个晚上经受着一场怎样精雕细刻的刑罚。我觉得我们在相爱。他故意带我来到情人墙下,以这种方式向我示爱。以一个有夫之妇的身份。在那个晚上,我一定是虚构了一场爱情,还有音乐,酒,以及鲜花的香味。在一场雨还未到达地面之前,他在路边花店抱回来一大束玫瑰。
没有女人会拒绝这样一个美好的夜晚。我迷失在狂乱而忧伤的意念里。任意揣测着我们的将来,拼贴我们的梦。我甚至对他的太太和女儿感到了内疚。我想像着她们离开他,离开我们。
在这件事情上,我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聪明的男人。在这个时代里,聪明的男人总是在忙着设计勾引与调情的陷阱,等着女人掉下去。有些聪明寂寞的女人,假装浑然不觉地掉下去,还有就是像我一样笨的女人也掉下去,因为真的是浑然不觉。
我把我的初夜毫不犹豫地给了他。这对我来说没什么。但他却怕得要命,他没想到我竟然还是个处女。
我不知道男人怎么会怕一个处女的?难道他希望我跟很多男人睡过觉?接下去,他对我说的话,我根本听不进去,也不想明白。他跟我彻夜长谈。他在我手心里划出一个十字。这个符号告诉我,期望和现实,男人和女人,都只是偶尔相加在一起,又不得不彼此分开的人生格局。
那个夜晚,成了我跟他恋情的序曲和尾声。第二天回到公司,他的太太意外地站在门口接他。他当着我的面亲吻他的太太。跟我之间的事情丝毫都没有影响到他的生活。
爱情是一场无药可救的虚幻。你说对吗?她这样问我。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在她说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帮她倒了几次水,她都喝完了。
她在叙述的时候,表情变幻莫测。我差点迷失在她的故事里,迷失在她不断变幻的表情里。她的每一种表情一闪而过,但似乎都代表了一个深不可测的瞬间。在那些深不可测的瞬间里,我不知道她身在何处,她的灵魂游走在曾经走过的哪一段时光里?
也许那只不过是她随便摆出来的表情,里面什么内容也没有。可我仍然在猜度,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她将她的初夜交出的那一夜,无疑代表爱情的仪式。当这个仪式变成一场告别时,她的内心到底经受了怎样的绝望?
这两段恋情,至于哪一个才算是她的初恋,最后她并没有让我做这道选择题。事隔多年,那些爱都已不再重要了。所有的情爱终究都是会变得陈旧的,我想它们已不会再刺痛她了。
我们只是被无意中生了下来,出生在这个无可逆转的时代里,随波逐流地遇上一些人和情爱。所有的一切,注定是要被吞没的。
13.
她还是没来。我开始烦躁起来。无论如何,是她自己打电话约我来的,稍微迟到些无所谓,总不能迟到那么久吧。
现在,离我接她电话的时间,已整整过去一个小时了。令人不解的是,我给她打电话,她居然关机了。我接连试了几次,都打不通。
真是郁闷。换成别人,我早走了,我才懒得管她呢。但是,我有点想见到她的欲望。我们差不多已半年没见了。
我开始抽烟,抽骆驼烟。黄色的骆驼昂然站在烟盒上。烟盒被烟雾放大,放大成一片金黄色的沙漠。我似乎看到了那个摄影记者,扛着器材走在沙漠上的背影,有点遗世独立。在离开她的日子里,他是否也曾想起过她?
烟雾弥漫。人影退远。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大片晃动不安的沙漠。那是心的沙漠,是无法抵达的旷远。我知道,当她在抽这种香烟的时候,她的灵魂一定无数次出现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之中。
不知什么时候,我对面的那个中年男人和撒娇的女人身边,多出来三个男的。现在是四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坐在一起了。酒瓶与酒瓶之间的碰撞声,被他们弄得很响。他们之间不时爆发出一阵紧接一阵的爆笑声。不断有人在大声说着黄段子。逗得那几个服务生,也不时朝他们那边张望,掩住嘴偷偷窃笑。
我听见他们随随便便在打赌,让其中一个男人和那个撒娇的女人,亲嘴亲上十分钟,男人给女人五百块钱。
那个撒娇的女人一点也不退怯,娇滴滴地对男人说,先给钱。
男人便慷慨地数了五张百元人民币,啪地扔给她。他们在一片掌声中站起来,当众抱在一起开始表演接吻。
跟女人接吻的那个男人,是后来的三个男人中的一个。在那三个男人没来之前,我以为,那个中年男人和那个撒娇的女人肯定是一对,他们的关系看上去又暧昧又亲昵。
但谁又会想到,他们谁也不在乎谁。那个中年男人带着一种戏亵的表情,观看着这场并不十分好玩的游戏。但不管怎样,对他来说,观看这样一场表演,总比无聊地坐在那里好玩一些。
酒馆里所有的客人和服务生,也都成了他们的观众。
撒娇女人的手里,紧紧捏着五百块人民币。她尽量跟男人配合得很认真。毕竟,跟一个男人接吻十分钟,对她来说根本不会有什么损失,但五百块钱对她来说,也许就很重要了。
不知道过去了几分钟,酒馆外忽然冲进来一个小伙子,疯快地冲向正在接吻的撒娇女人,一把拽住她就朝门外逃一样地逃走了。
我看见撒娇女人的眼里有些惊惶,手里依然紧拽着那五百块不肯放。撒娇女人会不会挨那小伙子的打?她肯定是那小伙子的女朋友吧,否则,他凭什么从别人手里抢走她?但是,谁知道呢?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早已经无法按常理来推了。
倒是那四个男人被忽然之间扫了兴,自然有些不开心。那个中年男人招手叫过来一个服务生,指着他的鼻子骂,又是你,畜牲!
我有点懵。关那服务生什么事?我想,我是永远都无法揭开这其中曲折繁杂的缘由的。
挨过骂的服务生,点头哈腰一番之后,又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混在人群中。穿梭在这个酒馆里的服务生鱼一样多而相似,他们被混杂了,在昏暗的灯光下,谁也无法辨认出谁。酒馆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喝酒的喝酒,闲聊的闲聊,打情骂俏的继续打情骂俏。
14.
我又拨了一次她的手机,还是关着。是什么原因让她迟到这么长时间过不来呢?莫不是她又回到男人身边去,跟男人重归于好了?
这次的这个男人有点女气。这是三个月前她在电话里告诉我的。男人以前做过化妆品推销员,后来又做过某个世界品牌的服装代理商,跟她认识的时候,已经是一位成功的形象设计师。
形象设计师的双手给了她温暖的同时,也给她来了个全新版本的包装,从发型到服装,从色彩到香味。他把她彻底改头换面。
她说遇到他,她算是真正的脱胎换骨了!
当时我捏着手机,想像着脱胎换之后的她。真想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模样。我记得我这样对她说。
她说,你会看到的。
我说,不会让我等太久吧。
这句话,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一点也不会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但是因为是我,因为我们之间特殊的那层关系,这句话便带上了幸灾乐祸的意味。说重一点,我有点在诅咒她。
因为她让我见到他,除非是在她失恋之后。如果她不失恋,她就不会来找我,我就无法见得到她。在感情方面,她有她的原则。她是个讲原则的人。
而我,在她眼里就是一个毫无原则的人。当然,毫无原则也是我的原则。我现在毫无原则地守候在风吹过桥酒馆里,等待着她的出现,等待着她讲述最新的失恋故事。
出于无聊,出于好奇心,我开始猜测。这一次,她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跟形象设计师分手的呢?
我想起“脱胎换骨”四个字。还有她在电话里说那个形象设计师有点“女气”。那么,就凭这两点,让我来猜测一下,他们俩人之间的角色有可能进行了置换。
形象设计师是最重细节的,他无法忍受她的粗枝大叶,牛仔裤配高跟鞋,休闲包配淑女裙。所以,在爱的名义下,他决定重新包装并打造她。他要让她在外形上首先出类拔萃,令人耳目一新。
她接受他的包装和打造,并陶醉在被释心呵护的爱情之中。然而,她的爱情终究还是出现了问题。
形象设计师带她去参加宴会,他亲自帮她从头至脚打扮折腾了三个多小时。在这三个多小时里,她差不多困倦得要睡过去。
但为了让自己拥有一个满意的形象,维护形象设计师的面子,她硬撑在那里。
终于折腾完,两个人兴冲冲地出门。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形象设计师忽然觉得她手提包的颜色跟项链的颜色很不协调。他决定带她回去换包。
但是,宴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再跑回去又得半天时间。她说,要不把项链拿下来吧。
形象设计师用专业的口气说,这身打扮中,项链起到了点晴作用,绝对不能没有项链。
那就不要这只包了,把它放在车里。她忍耐地说。
形象设计师几乎愤怒,一个女人的手里怎么可以没有一只包呢,这只夏奈尔包我是千挑万选帮你去配了来的。
她也火起来,那么,你到底要让我怎么办?
回去换。
形象设计师车头一调,就回了家。
那天,他们没有去参加朋友的宴会。因为时间不够了。他们在家里互相埋怨。
还有一次更过份。他们赶去参加一个舞会。她在洗手间里喷了点香水。那香水叫“毒药”,很适合在夜里使用,有勾人魂魄的香氛。她听形象设计师这样说过。
然而,当她从洗手间里出来,形象设计师灵敏的鼻子立即闻到了不对劲。他以为这种香水,不适合她那晚的衣着打扮,也不适合在众多男性面前使用。说得严重点,这有损他的颜面,他的女朋友图谋不轨,当着他的面还有勾引异性之心。
她叫苦不迭。香水已喷在身上,随着她脉搏的跳动,混合着肌肤的味道,悄悄地散发出一种幽香来。她已经没有办法一下子将身上的香水味去掉。除非她回家去洗个澡再来。
形象设计师果然命令她回去洗澡。他说,如果你还爱我,不让我为你而丢脸的话,你就给我回家去洗干净了再来。
见你的鬼去吧!她终于无法忍受,跟形象设计师分了手。
这应该是她唯一的一次自己提出来跟男人分手的……反正,她又一次失恋了。
失恋是事实。当然过程只是我虚构的。虚构是想给她这一次的失恋,找到一个合理的理由。
然而,什么事情是真正合理的呢。我为我的无聊感到可耻。我实在是无聊透了。无聊的人才会去虚构一些事实出来。
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