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叫来一瓶酒。我一边喝一边不断摇晃,啤酒泡沫奔涌而出,桌子上全是泡沫变成的水。很快地,我又把一瓶酒给喝光了。我把空酒瓶横在桌上,一个个叠在一起,它们坚持了没一会,便轰然倒塌,摇滚着跌落在地。
服务生走过来。我说,滚开!酒精的火焰让我难受。我对服务生大声宣布:我花了钱,这些酒瓶就是我的,你们谁也拿不走!
我把空酒瓶从地上一个个捡起来,抱在怀里,就像抱着女人的身体。它们都是空的,没有温度,没有灵魂。
在她的心里,我也只是一只酒瓶子,装满劣质酒液。她需要的时候,拿我来灌醉她自己。我倾尽所有陪她醉。
酒醒后,她离开,丢下我,回到她自己的天地里去。
我竟然用了“丢下”这个词。在这之前,在她一次次离开我的时候,我从来没想到过这个词。我隐约感觉到了悲伤。
我曾经这样问过她,为什么不把我当成你固定的男人?也许,我们才是真正能够生活在一起的人。
她忍俊不禁地大笑。她说,如果我现在对你说我爱你,你会相信?
也就是说,反过来,我如果对她说我爱她,她也死活不会相信我的。她说她只是我偶尔从酒馆里带回家的女人。谁能够相信,爱情会诞生于这样的一个开始?这个开始,注定是不会有爱情的,或者说是不应该有的。
她告诉我,在她孤独一人的时候,她也被一些男人从酒馆里带回家去过。那些孤独的夜晚,她只是想跟一个男人回家。可是过后他们都会塞钱给她。他们把她当成夜里去酒馆里觅食的妓女。那一夜,我把她带回我的住所,她也只是把我当成了嫖客。
可是事后,我并没有给过她钱。我对天起誓,我一点也没有把她跟妓女联想在一起。我只是觉得,她跟我一样,是个又孤独又落魄的人。
所以,在那天夜里,她轻易地信任了我,我们之间因为这样一份怪异的信任,迅速建立起了一种独特的维系方式。
人总是喜欢下赌注的。也喜欢去假设一些东西。假如我跟她的开始,不是发生在风吹过桥酒馆,而是在另外一个地方,我们之间到底会不会发生关系,又会是怎样的一种关系?会持续多久?
这些问题在我体内开始涌动。虽然,这些假设是不成立的,是无中生有的。但我还是忍不住一遍一遍地去想。也许我实在是太无聊了。
当身边的女人走马灯一样,一个个地离开我,我忽然觉得有点疲惫。但我又不能没有女人。没有女人,生活会更空虚。但那些女人,并没有给我的生活带来任何具体的意义。我们相处,然后离开,几乎没有一个女人能够跟我共处半年以上。我始终对婚姻,对两个人要生活在一起几十年这件事,充满恐惧。这简直就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然而,害怕婚姻,并不等于我不需要女人。或许,像她这样的女人,不,是以她这样的方式跟我相处的女人,才是我真正需要的。
于是,我决定赌一把。我想我也许可以摆脱跟所有女人的纠缠,而只跟她在一起。在我们相处两年之后的某一个晚上,我在我的出租屋里向她求爱。这是我第一次开口对一个女人说我爱你。
那段时间,除我之外,她的身边没有任何男人,她刚跟一个男人分手,还没重新开始一段新的恋情。在我开口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知道,她一定以为我是在跟她开玩笑。她那样好笑地看着我。像看着一个完全不懂世事的冒失的孩子。
当她知道我确实是认真的时候,她的神情显得比我更认真。
她说,你不能改变你的身份。
我的身份?我的身份是一家拆建公司的爆破员。我连一个爆破师都还不是,只是专门携助别人对旧建筑物进行爆破工作。这样的身份,我完全能够改变,我可以去改行,找别的事做。
她紧紧抱住我。我的心里一热,以为她被我感动了。可我听见她在我耳边喃喃低语,你的身份是一座桥。一座不可能改变的桥。
原来,她那样紧密地抱住我,是为了急于摆脱我。说完那句话,她就走了。
我是她经过的桥。我们只是在偶尔的时间里,不期而遇的两个过客。谁也无法改变我们既定的身份。
她回到她的世界里去。隔了一段时间,她给我打来电话,说她又恋爱了,与一个作家。而我也回到了我的生活,为了打发百无聊赖的时间,我又找了一个女人同居。
16.
之后,我在另一家酒馆遇到她。她正跟一大帮人在一起喝酒。她的作家朋友就坐在她的身边。
她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走过来跟我打招呼的。她可以假装看不见。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来了。
在她过来之前,她好像跟坐在她身边的作家朋友嘀咕了一下。我假装别过头去,不再朝她这边看。她像是鼓起勇气走向我,我知道她一定是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她的眼里似乎充盈着一种哀求,仿佛在哀求我可以为她做什么事情。另一种感觉,也许同样虚假,她给我带来了礼物,却不敢拿出来交给我。
她说,真巧,你也在这里?
我说,是啊,路过进来坐坐。
她说,一个人?
我说,是的,一个人。
她用手指了指那个作家,说就是他。
我说知道了。跟你电话里说的模样差不多。
她笑笑。
我说,你回去吧。可别让你的作家朋友起疑心了。
她说,不会。
我忽然发觉她的眼里有些落寞。我再一次叫她回去。她点了点头,走了回去。她的作家朋友正在忙着跟朋友们喝酒谈笑,似乎根本没有在意到她走过来跟我打招呼这件事。
一个月之后。她忽然来我的出租屋敲门。没有一个电话,就直接闯了来,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她淋得像落汤鸡。已经是午夜了,雨抽打着玻璃,我已经在熟睡。我像做梦一样,把她拉进屋。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怎么淋得那么湿?
我说,怎么电话也不打一个?我好去接你。
她说,我把手机丢了。
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她来找我,反正都不会有好事的。她一定又跟作家分手了。
我庆幸在那个雨夜,没有女人在我的房间里。否则,她这么闯进来,多少要令人尴尬的。我已好久没有女人了。她的到来,我还是暗暗高兴的。但这种高兴,自然不能表露得太明显。否则会让她感觉到我是个乘人之危的小人。但实际上,我就是一个十足的小人,乘她失恋之际,充当伟大的聆听者,事实上就是借此机会占人家便宜。
不过在那个雨夜里,我忽然对她产生了一种怜惜之情。我很想去保护她,去保护一个女人,让她从此生活在安全的港湾里。但是,我记得她对我说过,我是一个无法令女人有安全感的男人。她甚至拿鳗鱼来跟我作比较。她说,鳗鱼都比我有安全感。
她微微地在发着低烧。她说她的头有点痛。我给她拿大浴巾,擦干她身上的水珠,给她换上我的衣服。她披着我宽大的衣服,盘腿靠在床上,头发紧贴着前额,脸上是绝望过后的平静。
我听到了窗外有几声猫叫的声音。多么可怕的声音!那是一种挣扎之后的声音。我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她捂住耳朵。等猫叫声过后,才把双手放下来。
她说,她本来是想去自杀的。也不知怎么回事,她最近总是想一死了之。尤其是溺水自杀的念头,非常地诱惑人。但不知怎么,到了湖边,自杀的念头并不太纠缠她了。
我想,她可能是被一场大雨给淋醒了。
我一直用冰毛巾敷在她的额头上。我试图以我的分担来减轻她的厄运。关于她跟作家的故事,她那晚说得极少。也许是被作家伤得太重,也许是发着烧的缘故。
但我还是勉强地知道了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
作家并不富裕。在他们同居的那段时间里,多半还是靠她的钱在维持生活。但作家华丽的辞赋和高贵的抒情,令她着迷。
当作家的书在书店里出售,她几乎陶醉其中。她对作家的爱到了疯狂的程度。然而,令她百般崇拜的那个作家,却最终令她伤透了心。
渐渐地,作家开始嫌她走路太重,说话太多。作家在写作的时候,需要绝对的安静。为此,她在房间里赤着脚走路。每个夜晚过得像鬼一样。
但她又离不开作家。她怕回到独处的生活中去,她太想跟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她甚至提出来想跟作家结婚。但作家却只想恋爱,不想婚姻。作家觉得婚姻是件低俗的事情。
终于,作家向她摊牌,她已不能激发他的灵感了。她的存在,令他无法进入写作。他说她每天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就等于在浪费他的创作生命。
就在她淋着雨来我的出租屋之前的几个小时。她跑去参加作家的一个签名售书活动。活动在一家图书馆里进行。她赶到的时候,活动已经结束了。
作家的身边围着几个女记者,她们嘁嘁喳喳地在问他很多问题。当她出现在作家眼前的时候,作家的眼里闪过一丝不快。
有一个记者问,这位是你的女朋友吗?
作家漠然地站起身,走向别处,说有事要先走了。女记者们跟随过去。并不住地回过头来,向她投来疑惑的目光。
她被那些目光刺伤着。那一刻,填满她心里的是羞愤和绝望。
有一个女人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说,我见过你跟作家在一起。并怜悯地看了她一眼。这样的怜悯比作家的冷漠更能刺伤她!
作家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图书馆的转角处。她雾眼朦胧,摇晃着走出图书馆的门。
她说,那一刻,我就像一条被人遗弃的小狗。
她抬起目光,久久地对着我。她说,我是否很傻的?她的声音脆弱而悲伤。
我说,是的,你是有点傻的。
她说,可是,我还是相信的,你相信吗?
我说,相信什么?
她说,相信爱情。
17.
爱情,爱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到底该不该去相信它?我真的不知道。现在我只是相信一种可能性,她不会再来了。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她不会再出现在风吹过桥酒馆。今夜不会,以后也不会。
我决定不喝酒了。我已经喝不动了。风吹过桥酒馆的人快走光了,灯光微弱下去。微弱的灯光以一种很遥远的方式向我进行告别。恍惚间,我似乎能够脱开身子观察到一些很遥远的并未发生的情节。
前些天,我在快报上看到一则新闻,国家城市规划中心将以H城作试点,准备将一座座高架桥有序地拆毁,还城市一个本来的面貌。
我本来还想把这则新闻告诉她的。可是没有机会了。
风吹过桥酒馆马上就要关门。我的夜晚也要结束了。我等待的人,她还没有来。我一直期待着有一个结局。那将是精彩绝伦的。至少在今夜。我希望,我们在风吹过桥酒馆开始,就应该在风桥酒馆结束,哪怕其中有一个人要死去,最后一夜,也应该在风吹过桥酒馆里结束。而不应该丢下其中一个人在这里缅怀,脑子里塞满一些虚无空茫的问题。
我开始虚构。我需要虚构。虚构出一些结局,希望以此给自己一些安慰,或者解释。是的,我得为自己找出几个合理的解释。她为什么失约?她去了哪里?
她不会来了。她没有来。是因为,她终于松开了。就像这个城市,终于从纵横交错的高架中脱身而出,卸下背负了几十年的紧紧困绑和束缚,可以尽情地舒展开大地的身体,松出一口气。
是的。她一定已经选择了让自己彻底松开。因为,她的爱情已经告诉了她,爱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
以下是我为她虚构的几个结局:
一.她正赶去一家尼姑庵,准备出家,从此放下一切。
二.她已崩溃。被人送往疯人院。那是一个可以任意想像的世界,有她想要的宫殿,皮坐椅,银的浪漫的烛台。她将身穿晚礼服,在那里接受最完美的爱情。
三.她已自杀身亡。
我的眼前出现一片黑暗。酒精在我体内烧灼着,我的身体轻得就像一片落叶,我已渐渐感受不到现实的重量。我逆着光,最后一个走出风吹过桥酒馆。我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吓了我一大跳,像接到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电话。
是那个女人打来的。她说她睡不着。几个小时前,她已发誓跟我分手,就算天下男人死光,都不再来找我的女人,又打电话给我。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莫明其妙,一个女人在为我失眠,我却在为另一个女人等待。
那个女人问我,你明天有空吗,你打算去哪儿?
明天?我竭力想着关于我明天要去哪儿的事。我想,明天我得去趟报社,去登个寻人启示。然后路过超市,去买一只烟缸。还有,我的烟没了,我还得去趟烟店,找找有没有骆驼牌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