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猜,是不是你嫉妒相机,觉得他爱你远没有爱相机那么多。
她哧一声笑起来。怎么可能呢,我怎么可能去嫉妒一只相机而跟他分手呢?她说,他确实对摄影有着充沛、甚至狂热的兴趣。在他的生活里,再也没有比摄影更重要、更有意义的事了。剩下来的,都不过是一些惨淡的事情,一些不重要的事情。
10.
我咕噜噜吞下一口酒,忽然觉得,她那夜讲述的分手的理由很令人怀疑,照这个故事的基本理论和人物性格走向推,应该是摄影记者最终抛弃了她,而不是她提出来分手。但这样的异议,我在那夜想都没有想到。可能是因为第一次见面,作为一个聆听者,我不愿将她提供的事件太往深里推,或者将事件中发生的破绽给尽数展示出来。这样做,只会让她不愿意信任我。
但是现在,这个疑惑一旦在我心里产生,就很难消除。它像一个悬而不能决的问题,令我结郁在心。
想起来有点好笑,她说她跟摄影记者分手的真正原因,是不能够忍受摄影记者的脏。我居然信了她的话,在那个夜晚。
她说,如果不是她的逼迫,摄影记者从不主动洗澡。她怀疑他一个人的时候,他从来就没有洗过澡。
他们在做爱之前,他也不洗。她催他,逼他,他才很不情愿地去洗。有时候,她就是这样把他的激情给弄没了。摄影记者表示,洗澡最能消耗人的体力,洗完澡他就只想睡觉,什么事都不想干。而她觉得,这肯定是摄影记者在为自己的懒而找借口。她觉得摄影记者是有脏癖的人。她越来越无法容忍。
她向我举了一个具体例子。有一次摄影记者采访回来,身上全是汗臭味。夏天的日头那么猛烈,他一个人在外面炙烤了半个月,竟然没洗过一次澡。他把她准备在包里的换洗衣服,都原封不动地带了回来。她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哄着他去洗澡。但他拒绝了。说出去半个月,他想了。
她知道他说想的意思。看到他眼里闪烁过的小火苗,她的心软了下来,决定屈从他一次。然而,她可以闭起眼睛不看他,却不能连鼻子也关闭起来,去拒绝呼吸。她的每一次呼吸,都在忍受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体臭味的袭击。她抱过枕头盖住自己的脸,挡住了一半的难闻的气味。
他终于从她身上退下去,趴在床上懒得动一下。房间里充满异味。她觉得有点恶心,头晕晕的,一个人躲进浴室冲洗了半天。
走出浴室,回到房间,她看到摄影记者一个转身仰在床上,叉着两条腿。她意外地发现他的大腿之间粘着一小片纸巾。
做完爱后,她递给他几张纸巾,他糊乱擦了几下,团成一团扔地上了。但那一小片纸巾却固执在粘在他那里,没有掉落。在空调风的吹拂下,小纸片在奇异地飘扬。
而出浴后的她,水淋淋的,干净清爽,整个身体晶莹透亮。他的眼睛也因此而再一次射出光来。他向她招手,让她重新回到他身上去。她慢慢走过去。看着那一小片纸巾在高高举起来,示威一样。
如果她不提醒他,那么,他将同那纸片一起进入她的身体内部。她忽然尖叫一声,崩溃似地冲向他,歇斯底里地摇晃他的身体。你不尊重我!你不尊重我!你从来就没有尊重过我!她冲他反复喊那一句话。直至摄影记者捂着耳朵,落荒而逃。
事后,她说她又想通了。毕竟摄影记者身上除了脏一点,也没什么地方对不住她的。她便原谅了他。我想,其实是摄影记者原谅了她。他们又走在了一起。
后来,他们经常吵架。
摄影记者有一天终于走了。她说是被她骂走的。原因是她终于忍受不了她的脏。摄影记者走了之后,把手机号也换掉了。她说她打过他的手机。
这就是最大的疑点。如果只是她忍受不了摄影记者的脏而分手的话,摄影记者应该不会做得那么绝。我想,肯定是摄影记者忍受不了她,想抛弃她了,才把手机号也换掉,一走了之。
但摄影记者到底是怎么想的,我终究是不能够知道的。甚至她在想什么,我也不能尽数而知。她说出来什么,保留了什么,只由她决定。
我只是充当了一个聆听者。聆听她说出来的那一部分。得到她愿意给出的那一部分。
11.
人有时候,真的是很奇怪的。一开始你充当了什么角色,那么你就得一直充当下去,很难改变。
三年前的那个秋夜,自从我把她从风吹过桥酒馆带回家后,我就充当了她的聆听者。所以,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就再也没有从聆听者的角色扮演中转换过来。
摄影记者离开她之后的那段日子里,她常常来我的住所,除了跟我做爱,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我听,她说。
她在说起她一次又一次失恋的经历,就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那口气、腔调,你一点也感觉不到那份悲伤是属于她自己的。
她的恋爱都是无疾而终的,充满悲伤。我忽然想听听她的初恋。不管怎样,女人在回忆她的初恋的时候,眼里总是闪亮闪亮的,这样的闪亮很让人动心。
那晚,我们做完爱。她躺在我的床上,躺在黑里。她开始向我描述她的初恋。她说,你得选一个。
我说,什么?
她说,你得帮我选出一个来,作为我的初恋。
我觉得她真是有些好玩,初恋也要让人来帮她选。不过,像这样的选择题,我还是乐意做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说,那你说吧。
她说,我第一次喜欢上的男人,是我的物理老师。那年我读高三。现在回想起来,那整整一年里,我都是精神恍惚的。其实精神恍惚的不是我一个,全年级的人都一样。应付高考像大山一样压着我们。包括我们的任课老师,也是处于紧张的备战状态。
在休息天里,有一些男同学受不了压力,便逃出去喝酒,有时也偷偷去找妓女做爱。其中有一个男同学,不知怎么被老师给抓住了。要不是他父母托了关系,找校长好说歹说地求情,他就被勒令退学了。
后来听人说,那个男同学去嫖妓是我们物理老师怂恿他去的。校长找物理老师谈话,物理老师居然承认,他是说过这样的话,但当时只是说着玩的,他没想到那个男同学真会去干那种事。
事情是这样的,那个男同学的脸上长满青春豆,奇痒难忍。于是就去找物理老师讨教秘方。因为物理老师刚调来我们学校,大我们没几岁,脸上也长过青春豆,但过了一阵子脸上的豆豆奇迹般地消失了。那个男同学问物理老师是否用了什么药。他也去药店里买。物理老师神秘地笑笑,说任何药都没用的。
后来,我们的物理老师告诉那个男同学,你这是内分沁失调,要想让脸上的豆豆彻底消失,除非去找个女人做做爱。
反正,这个事情在学校里四处传播。女生都不敢跟物理老师私下里说话了。物理老师的脸部表情似乎也冷清寂寞了好多。我想,一开始的时候,我就是被他那份冷清和寂寞的表情给打动的。
我开始天天盼着上物理课,晚上做梦也老是梦见他的身影。我从来没有这么想一个男人过,那段时间我真的快疯了!
在一节物理实验课上,物理老师变戏法一样变出一只青蛙来,说是要解剖青蛙的身体,让我们观察它的脏器和内部结构。
我厌恶透了这个实验。我觉得再也没有比这个实验更惨无人道的,把一个活活的生命肢解,就只为了让你看一看它的内部结构。这个实验,我们小学的时候做过,初中的时候也做过,高中还做。
但我没有离开。我看着物理老师将那只青蛙放在一个白瓷盆里,白瓷盆上垫着一层泡沫。他小心翼翼地将青蛙的身体弄平整,让它仰躺在洁白干净的泡沫上。然后,物理老师用他白净欣长的手指小心地夹起一根根大头针,将青蛙的四肢固定在泡沫上。青蛙挣扎了几下,终于无法动弹了。
我恍惚起来。我觉得仰躺在白瓷盆里的身体,是一个女人的身体。她被我们物理老师的手抚摸着,期待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下一步,物理老师的手里忽然便多出来一把细长的手术刀,对准了青蛙的腹部毫不心软地切下去。
我听见我的尖叫声划过整个课堂。我向课堂外疯跑出去。所有的人,都以为我是个胆小鬼,我一定是被这个肢解的场面给吓坏了!不不,他们都想错了,他们误解了我,他们不会理解我。
我一路疯跑着,眼前晃动着物理老师的手。那欣长干净的男性的手指,手指间有力地握着一把刀,闪着耀眼的光芒。他正在用那把刀切开一个身体,指向它的内部。我疯跑着。我拼命摇头,使劲扼杀那些随时冒出来的奇怪的念头。但那些怪念头,折磨人的念头,却像汽泡一样,一串串地直往上冒,怎么也控制不住。
青蛙的身体,变成了我的身体,不,本来就是我的身体。我希望那只举着手术刀的手切向我的身体,将我的身体猛烈地切开,进入我身体的内部。我一点也不怕疼。那样的疼一定是无比幸福的,它将令我的身体颤栗,尖叫,坠入无穷尽的快乐。
我一路疯跑,带着我的怪念头。我终于跑进了物理老师的宿舍。他正在洗手。我能嗅得到他的手里还留有肉体的腥味。他惊讶地回过头。
他说,没想到你这么胆小。但立即,他的笑僵住了。这回,轮到他吓坏了。他一定被我吓坏了!我冲上去死命抱住他,那一瞬间,我居然泪流满面……
她换了个姿势。像是说累了,侧过身问我讨水喝。我开了灯,起床去为她倒了一杯水。她大口大口地喝着。
我想接下去,她肯定是要和她的物理老师关起门来干那种事了。像受了某种刺激,我那里再一次昂立起来。她也看到了。她有点羞意那样朝我笑笑,用手摸了摸我。
我跟她调情,我说,我想切开你。
她说,来吧。
灯光重新被熄灭。
做爱的时候,我问她,他也是这样切开你的吗?
她说,你是说物理老师?
我说,还会说谁?
她笑笑,说等下再告诉你。你不希望我在跟你做爱的时候,脑子里却还在想着别的男人吧。
我说,那当然。
不过,她想不想别人,对于我来说到底有什么关系呢?这个重要吗?我都不知道我到底在想些什么?想过什么没有?
我剧烈运动着,我的身体似乎已远离了我的血流与呼吸,像一个很不负责任的大人,自顾自赶去寻找一个快乐的地方。我的灵魂暂时被身体抛弃,彻底离开,像个茫然的孩子,跟不上大人走。我有点虚脱。
我停止了做爱。我说,还是听你接着说完吧。她有点意犹未尽,不情愿地坐起来。过了一会,她说,好吧,我刚刚说到哪儿了?
我说,说到你泪流满面地抱住你的物理老师了。
她有点难为情地,在黑暗里哼哼了几下。
我说,怎么,不好意思说了?
她说,接下去的事,是很丢人的。
我说,怎么丢人了?
她说,物理老师把我推开了,他像躲避瘟神那样推开我。求我不要再去害他。为了那次误导男同学嫖妓的事,他已向校长下跪作了检讨,才幸免被开除。他告诉我,他其实从来都没有碰过女人。他真的被我给吓坏了!
说到这里,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她忽然停住不笑,问我,你笑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反正这事觉得有点好笑。
她沉默了一会也说,是啊,确实有点好笑的。你说,这个算不算是初恋呢?
我说,可以算也可以不算吧。
她说,你这不是等于没说。
我说,还是先听你说完另外一个,再作结论好了。
她想了想,说,也行。
12.
她用手指在我胸前轻柔地划出一个十字。
猜猜这是什么?她问我。
我说,是个十字,或者是个加号。
她满意地笑了笑。说,都对。
她说,这个十字,就是我接下去要跟你说的那个男人。我每次想起他,总会连同那个十字一起。十字是我记住他的标志性符号。也是他生活的符号。
他曾经在我手心里划出来一个十字,然后告诉我,一个人要没有半点痛苦地在这个世界生活下去,就得学会让身体和灵魂分头行动。有时候,让身体由东向西走,灵魂从南向北走,就像两条竖线和横线,它们会在某个时刻相遇,就像在两条路的十字路口碰面,然后又各自赶路,分头行动。
听起来像是信口开河吧。可那些话,就是他的生活哲学,他就是这么做的。他会分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