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嘲讽般笑笑。用戏谑的语调对我说,我看你是跟着拆建队的人,炸毁旧建筑炸出病来了,竟然连高架桥也要炸。如果将所有的高架桥都炸掉,地面上的车辆不知会堵成什么样子,你想过这个问题吗?
我说,城市就像一个人的身体,这些横七竖八的高架桥,就像多出来的胳膊或腿,紧紧拧结在一起,看了令人别扭。
我把我的胳膊圈住她的身体,问她你这样感觉舒服吗?
她说,舒服啊,我感觉特温暖。
我又箍紧她一点,你就没有窒息的感觉?
她说,不会啊,被男人紧紧箍着,那才叫幸福。
我说,如果就这样死死箍住你,永远不放手呢?
她没有理我。似乎在低头思索这个问题。
我懒得继续争论下去。她是一个桥梁设计师。说不定哪座高架桥就是她参与设计的。要炸掉她设计的作品,心里当然不会舒服。
06.
我推开风吹过桥酒馆那洞古灰色的木门,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发现她竟然还没有来。这真是个意外。以往每一次都是她先到的。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扶着一个酒瓶,神情落寞地等待我推门进去,坐到她对面空着的那个位子上。
可是今夜,她却迟到了。我找了个位子坐下来。我一点也不着急。我想反正她迟早会来的。就让我等她一次吧。
过了午夜的酒馆,音乐反倒更喧闹了。似乎在呼应那些酒醉之后的人的兴奋度。他们红着脸,在音乐的节奏里大声说话,或大幅度地扭动身体。
灯光不停地旋转,忽明忽暗,照出一张张鬼魅般阴郁或失魄的脸,像无家可归的魂。他们聚集在这里,互不打扰,又互为慰藉。酒和烟,是他们夜夜来此索取的毒药和烧灼剂。
我混迹其中。我一直都有堕落的欲望,而酒放纵这样的欲望,它能让我很快跌落进卑微的最深处。当欲望膨胀,又一个个消灭的时候,成为酒徒是一种境界。古人用酒来浇愁,我们用酒来浇欲望,欲望却像野草一样疯长。
在我对面的酒桌旁,一个女人在向一个中年男人撒着娇,矫情地说着话,装出来一副可爱的醉态。在这样的氛围里,有些醉意的女人,总是会令男人喜欢的。看来她很懂男人。而那个中年男人却没有醉。他把一口酒含在嘴里,把他的女人看在眼里。神情里全是把玩的意味。至少在今夜,或者此刻,那个女人是属于他的。他看着对面的女人的感觉,就像看着他自己的生活。他的生活就像他喝的酒那样虚假。
我不止一次,在这个酒馆里见到这个男人。他的身边围绕着很多女人。他换女人的速度比我换衣服还快。我知道,他不会去爱那些女人。但他假装爱她们。也许,他爱的不过是一份虚荣心,需要的不过是别人的一份注视。
可别人所注视的那个人就一定是“他”吗?在他真实的内心里,他到底会去爱上怎样一个女人?他有爱吗?他爱过吗?
我忽然想笑。我问我自己,我有爱吗?我爱过吗?我注视着手中的酒瓶子,像是在问它。酒瓶不会回答我的问题,所有人都无法回答。
很久以前,我带过一个女人回家。怎么说呢,我有点喜欢她,因为跟她在一起很快乐,她让我不再感觉寂寞。
有一个晚上,她问我,你爱过吗?
我说,你是问我有没有过女人吗?
她说,是的。
我说,有过,但说不上来爱没爱过。
她说,那么我呢,你爱我吗?
我其实很想对她说出那句话,但憋了老半天,还是没能说出口。最后我坦白说,我真的不知道。
为此,我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从那天起,我知道有些心里话是不能对女人老实坦白的。
我从来没有对一个女人说过那句话。我从不欺骗女人。然而,所有跟我分手的女人,都说我骗了她。
就在今夜,那个我认识不到三个月的女人,也说我骗了她,还摔掉了我的烟缸。真是莫明其妙。
07.
我抽出一根骆驼烟。我说过,我平时不太抽烟,所以抽什么烟对我来说无所谓。但三年了,我却一直坚持抽骆驼。到烟店买烟时,我对其他的烟看也不看一眼,只问一句,有骆驼香烟吗。有的话我就买,没有的话,我会去另外一家烟店找。反正我对烟不上瘾,买不到也无所谓。
我不知道,这样的坚持算不算也是一种执着或是专一?我记得我问过她这个问题。她好像没把我的话当真,头一侧不知想什么去了。
第一次抽骆驼香烟,就是从她的包里拿出来的。这种烟很凶,我很奇怪她怎么会喜欢抽这种香烟?
事实上,她跟我一样,对烟没有任何依赖,不上瘾。处于一种可抽可不抽的状态。
认识她的那一夜,我陪她喝酒,又把她从酒馆带回我的屋子,我一直都没发现她抽烟。也许她是忘了。
直至做完爱,她跟我说起她的那次失恋,才开始不停地抽烟,抽骆驼牌香烟。烟太呛人,她几次被呛得涕泪直下。
我说,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喜欢抽这种香烟?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的话。而是把烟盒子递给我。她说,你看看这只骆驼,它的背景是无穷无尽的沙漠。
烟盒子上确实有一只骆驼,但没有沙漠。
我就是从那天夜里开始,也抽上这种香烟的。
对于骆驼牌香烟,我真的说不清楚,我为什么就选择了它,并坚持了下来。或许对我来说,它是那一夜的记忆。对一个女人的记忆。
然而,对她来说,骆驼牌香烟所蕴含着的意义可就复杂了。
骆驼牌香烟是另外一个男人爱抽的。那个男人就是她第一次告诉我她失恋的那个。一个摄影记者。
08.
那个摄影记者,是她在一个朋友的婚宴上认识的。他是一个北方男人,抽骆驼香烟,喝高梁酒,开越野车。经过改装的车厢里,塞满如炮筒般的摄影器材和生活日用品。
这个在世界各地采风,生活在路上,有着流浪人气质的男人,立即赢得了她的芳心。她觉得天下没有比这个男人更浪漫的了。
那天婚宴结束之后,她的朋友有意安排摄影记者开车送她回去。就这样,她顺利搭上了摄影记者的越野车。
摄影记者喝了点酒,并没征询她的意见,直接将车开到了海边。在半路上他似乎问过她的,想不想跟他去一个好地方?至于那个“好地方”是在哪里,他并没有说。她也没有表态,因为是第一次,她不好太随意。但她喜欢被一个男人带走。
当摄影记者把越野车开进沙滩,冲向海浪的时候,她像受了刺激一般,兴奋得忍不住要尖叫出声。那夜的月光如水,把沙滩照得银白银白的。
再世俗的人,身处这样的美好时刻,也会变得浪漫无比的。她说,那个浪漫的夜晚,是她遇到过的最不真实的时光,像一种幻觉。美得就像是从电影里造出来的。
摄影记者从车厢里拿出简易的帐逢,和一些罐装啤酒。就着月光和微风,他请她喝酒。他用“清新”和“敬畏”两个形容词来赞美她。清新是指她这个人。敬畏是指她的事业——一个桥梁设计师。
摄影记者说,他每次经过一座桥时,总会忍不住回头望。不管那座桥是古老的还是现代的,他都怀有一种敬畏之心。他觉得桥是不可思议的,甚至是伟大的,还可制造浪漫的爱情。
几年前,摄影记者在看完《廊桥遗梦》这部电影的时候,无法抑制内心的激情,买了一本《地理杂志》,找到《廊桥遗梦》中所拍摄的那座廊桥的确切位置,用了几个月时间,穿越美国北部,到达那座桥。摄影记者说,当他风尘仆仆终于走上那座廊桥的瞬间,内心激动不已,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人是很容易被一种气氛给催眠的。那一夜,她的心里充满感恩。她觉得身边这个男人,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她穷尽一生在寻找的人。
她想看看摄影记者的作品。因为她听她朋友提过,他的好多作品都曾获过世界大奖。他并没有给她看那些曾给他带来过荣誉的作品,而是从车里取出一本他刚出版的新书。那本书的名字叫《路上的床》。里面收集了一百张他在旅途中睡过的床的图片,配了一些文字。
她就着月光翻看那本书。光线的混乱兴许又是一个幻觉。那些床的照片在她的眼前,形成了一个飘忽不定的元素。它们被摄影记者一一拍下来,记录下一个男人曾经走过的早已消逝的某时某地。
这些床,在那个月夜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忧伤和脆弱,看上去那么确凿,又那么空虚。它悬置在那儿,既是摄影记者的记忆,也为看的人提供了旁证。
她忽然被感动了。她眼前的这些床,曾经遍布在世界各个角落,是摄影记者的足迹所到之处。床大都是破烂不堪的,这说明摄影记者所到之处的僻远和原始。有断了一条腿的木板床,有掉了碴的土坑,有肮脏不堪的地铺,还有一张床的两侧墙上和天花板贴满了报纸。
她不知道,摄影记者睡在这样的床上,寂寞的时候,会不会将脸凑近其中的一张旧报纸,默读几则早已过时的当地新闻或广告。
那些床,没有任何色彩,它们被摄影记者一律处理成了黑白。更显得它们的朴素、神秘以及不堪。它们不属于城市,不属于繁华。它们属于含混不清的远方,属于一段遥远的故事,属于一个男人曾经的停留,和告别。那一张张床,在她的眼里,犹如一座座孤岛,它们飘浮在远方的某处,不提供所有通向彼岸的途径,它们自成一个世界,只向她提供与她所熟知的世界截然不同的迷人的偏差。
和那些床一样,摄影记者跟她熟知的人群,也有着迷人的偏差。她感受到摄影记者身上有一种飘泊者的大度和冷漠气质。大度和冷漠,又构成了他内心里的空旷感,在那份空旷里,似乎有一块旁人无可涉足的领域,正是在那块领域里,散发出来一个男人最迷人、坚硬、无情而又本质的光芒。
09.
在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海浪在身边轻吻着沙滩,温柔起伏。我想,她肯定是被摄影记者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梦幻般的光芒给击中了,令她整夜心醉神迷,不知归途。
所以,她愿意把那个帐篷当作他们的床。她甚至愿意,把自己的生活也压缩成一个行李,装进他的车厢,跟着他一路去流浪、去漂泊。
然而,摄影记者从来都不愿意带她一块出行。他说,旅途中难免会有跋山涉水、风餐露宿的日子,他不想她跟着他去吃苦。而且带一个女人在身边,对他来说,也是累赘。他已习惯了一个人走。
在这件事情上,她跟他争执过无数次。但都毫无效果。他一次次地离开她,去采访或旅行,又一次次地回到她的身边。她甚至嫉妒他的相机,可以跟随他到任何地方。
她说,在他的生命中,相机才是他唯一的知己,可以分享他内心所有的细微感受。
每次采访或旅行回来,摄影记者都会在房间里整理大量的图片。有一次,他翻山越岭去寻访一条被人几乎遗忘了的神秘古道,拍了好多照片回来。他在房间里把那些照片全都处理成了黑白色。
那晚,她就坐在他的身边,看着幻灯片一样的黑白照,在她眼前展示,仿佛是对一种生命悲情的提醒。他指着这些图片告诉她,这些事物都已经濒临消失。
她说,很多事物都在消失之中,你拍这些照片,并不能改变事物终将消失的命运。
他说,你不会懂。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事物都将消失,不会永远留下来,但影像可以。他说这话的神情,就像个固执的凭吊者。
她说,我们的爱,会不会也会象影像那样留下来?
他没有说话。
她说,你能不能对我说一句我爱你?
他还是没有说话。
她有些失望。她说,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句话。
摄影记者忽然站起身,取出相机,架在三角架上,设置好自动摄影。然后将她抱至床上。在他们相处的一年多里,摄影记者为他们留下了无数的床上照片。
一开始,她很不习惯,总觉得做爱的时候,有第三只眼睛在盯着他们,令她无法放松自如。但渐渐地,也便习惯了。
她慢慢习惯他的这个做法,是因为她觉得,他是一个通过镜头才能够说话的人。那么,他无法说出口的话,镜头在某个时刻已经帮他完成了。
那夜,我听她讲到这里的时候,以为大致上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他们的问题可能出在那些艳照上。
她摇摇头,又点上一根骆驼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