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我一定抽空去一趟青龙峡,尝一尝你的这只梨子,”谭琴将报告放进一个文件夹,说,“我不管扶贫,但分管文化和旅游,我找扶贫办和财政局商量一下,钱肯定会给一点,但给不了这么多。县里现在是吃饭财政,每月都为干部工资发愁。另外,钱只能拨到乡政府,不能拨到村。我会让乡政府通知你们的。”
“好,我代表青龙峡一百三十六户村民向你表示衷心感谢了!”尤奇拱了拱手。
谭琴笑了起来:“看来离婚是离对了,你好像开朗了好多。过去是我压抑了你的性情。”
尤奇忙说:“不能这么说,可能我对你更苛刻一些。”
谭琴话题一转:“哎,听说彭大姐和梁红娟小姐被你晾了一回,怎么回事?要不得哟!”
尤奇摸摸脑袋,笑道:“不能怪我晾她们,是彭大姐要把她的意志强加于我。你晓得的,与官员有关的人和事我总避之唯恐不及的。”
“算了吧,假清高,嫌人家年纪大!是不是要我给你介绍一个年轻漂亮的?”谭琴说。
“你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吧,单身生活我还没有享受够。你为什么还不找一个?是不是高处不胜寒?”尤奇问。
“说高也只有那么高,不过如今要找个优秀正派的男士,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谭琴看看表,“噢,快中午了,我请你吃顿饭?”
“不用不用,别人见了又有说道,会影响你的仕途,告辞了!”
尤奇出了县政府,心里想,谭琴好像变得善解人意了。
尤奇回到他感到陌生了的莲城。
他和这座城市已经互相疏离了,不是有事,他不会回来。他想请牟队长出面与市水利工程公司联系,请他们派人去青龙岭勘查测量一下,做一份简单的施工方案。牟队长的点村是五牛冲,几次电话联系他都不在,说是到市里跑资金来了。尤奇只好追到莲城来。
尤奇买了几斤苹果,找到水利局宿舍牟队长的家。
牟队长好生奇怪:“尤奇,你不呆在青龙峡,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想请您帮个忙呢!”尤奇把来意说了。
牟队长的脸就板结起来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向我汇报?”
“这不是向您汇报吗?”尤奇陪着笑脸说。
“你这是汇报?你这是先斩后奏,马后炮嘛!”牟队长很生气,太阳穴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蠕动,“你要用我了,才向我说嘛!你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队长?自由主义嘛!个人英雄主义嘛!目无组织目无领导嘛!你有本事,就自己做到底呀,又来找我帮什么忙?”
“还不是想借您的面子,想在费用上优惠一点。青龙峡很穷,应该帮他们一把,尽一点扶贫济困的责任。”尤奇轻声解释道。
“就只有你尽责任,我就不尽责任了?水利工程公司归我们局管,给你优惠了,是要占我的扶贫资金指标的,以后我的点村怎么办?”牟队长言厉色疾,眼球一转,似觉态度过头,立即把声调放低,“当然啦,你是我的队员,你的成绩也是我的成绩,工作队是一个整体,帮助青龙峡也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可是,既然分了工,还是有所区别的。你搞得我很被动呢你。”
一股气从尤奇心里鼓起来了:“如果牟队长感到为难,那就算了。”
谁知牟队长脸又黑了:“我为什么难?为了党的事业,我从来不怕难!你什么时候见我难倒过?你回去跟尹支书说,把钱准备好,水利工程公司过几天就派人来。”
“那好吧。”尤奇转身欲走。
“慢点,”牟队长把他叫住,“有事没事,你都要在青龙峡呆着,不能随便离开点村到处乱跑,你要给自己打考勤。”
“一个人,还要打考勤?”尤奇感到不可思议。
“当然,工作队不能因为分散住就疏于管理,一年后要考核的。组织部说了,各项考核不能达标的,工作队员不能撤回,不能重用,犯有错误的,三年内不予提拔!”牟队长说。
尤奇忍不住嘟哝一句:“形式主义。”
牟队长说:“不能这么说,必要的形式还是要的。还有,尤奇你要特别注意呢,你是有前科的。”
尤奇问:“什么意思?”
牟队长说:“什么意思你应该心里清楚。犯作风错误是有瘾的,有了一次往往有两次三次。听说你有个女同学在青龙峡是吧?过去还有过什么风波是吧?”
尤奇恼红了脸:“无聊的猜测!”
牟队长说:“给你敲敲警钟总是有好处的。我是队长,有责任给你提个醒。”
尤奇觑觑牟队长的脸,发觉不仅他的言语,他的神态,连他五官的形状,连他的发式都显得十分可笑。这一来,尤奇心中的恼怒就消退了,心态也平和多了。如果跟一个可笑之人计较,那么自己也就可笑了。他微微翘起嘴角,给了牟队长一个真诚的微笑,说一声谢谢队长的关心,就从容不迫地走出门来。
尤奇欣慰地察觉,自己为人处世的态度有了质的变化。他心里回旋出那首流行歌曲《再回首》中的一句: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
回到自己久违的家,只见桌上、椅子上、地上,到处都是灰尘。客厅窗户上还织了一个蜘蛛网。空气燠闷令人窒息。尤奇感觉很空洞,不知该做什么,想起很多天没看报纸了,就进了机关大院,往自己办公室而去。
到了那丛夹竹桃前,又碰见了彭大姐。彭大姐看见了他,表情很严肃。显然,彭大姐对他是很有想法也很有看法的。尤奇以为她要说什么,但她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尤奇想,这样很好。
进了办公楼,见单位的人都在伏案工作或学习,尤奇不忍惊动他们,便轻轻轻轻地打开自己办公室的门,悄悄悄悄地走了进去。地上有一些信件和一大摊《莲城日报》,都是从门下边塞进来的。他将它们划拉拢来,捡到办公桌上。他挑拣信件时,《莲城日报》上一个黑体标题映入了他的眼帘:莲池集团老总金鑫昨日被捕。他马上拿起那份报纸仔细阅读。本报讯原市政协常委、莲池集团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金鑫昨日下午被司法机关逮捕。据悉,自1993年以来,金鑫以各种名义大肆进行诈骗、行贿、非法集资等犯罪活动,仅诈骗银行贷款一项就达8000万元……
尤奇没有把报道看完,就将报低丢下了。瞟一眼窗外,阳光很亮,白得耀眼。他匆匆出了办公楼,出了机关大院,上了一辆的士。
很快他就到了金霞小区,到了那扇防盗门前。门上贴着一张封条,上面盖着检察院的红印章。尤奇只好退下楼来。
他在小区门前的棋摊上坐了一会,他茫然地盯着进出农贸市场的人群,只觉四肢发软。他无法知道,叶曼去了哪儿。他只知道,这一次,他也许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了。
等了十几天,也不见水利工程公司派人来青龙峡。问牟队长,牟队长说联系过了,再等等吧。尤奇就一电话直接打到水利工程公司总经理家,总经理却说,他们最近工程很忙,人手紧,抽不出人来。尤奇一听就知他们根本没有来的意思。
尹支书说,求人不如求己,自己干吧,还可以省一笔钱。他们从村里抽调了十几个精壮后生,组成了一支隧道开凿队。他们绞连了一根百多米长的棕索,抬到青龙岭崖顶。棕索一端拴在树上,另一端捆了一截木头,然后将木头扔到蜈蚣坳一侧的崖底,测量出高度。接着将木头拉上去,再扔向青龙峡一边,在崖脚同等的高度上确定了隧道的位置。尹支书用粉笔在石壁上画了一个弧形的拱门,又让人燃了三炷香,杀了一只雄鸡,把鸡血滴在岩石上,以求避煞和祈求山神保佑。后生们敞开肚皮吃了一顿酒席之后,就操起铁锤钢钎开凿起来。
叮叮当当的铁锤声异常清脆,在峡谷里萦绕不已,在村子里都可以听得到,它令青龙峡显得更为深邃幽静了……
尤奇开始走家串户,进行他的采风活动。无论是此地特有的风俗民情还是民间传说,都是他以后创作的素材和很好的旅游文化资源。他对此特别感兴趣,每天上午带着袖珍收录机出去,下午就回来整理。村里老人大都不知收录机为何物,对它能重复自己的声音大感惊奇,一遍遍央求尤奇放给他们听。有一次尤奇还把一条狗的吠叫录下来让他们欣赏,乐得他们眼泪直滚。几乎所有村民都认识并喜欢上这个在村里游来逛去的工作队员,只要他一露面就要拉去家里坐,往他口袋里塞花生和煮鸡蛋,常常搞得尤奇很感动。他可是在反映军民鱼水情的电影或电视里才见到过这种情景呵!
在青龙峡,尤奇真的有了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
一个晴朗的下午,落日的余晖在青龙岭的悬崖上闪耀,山的倒影印在沉静的湖心。尤奇刚整理完一份录音素材,在禾场里散步。忽听大枫树下传来一阵喧闹声,踮足一看,湖边聚集了一堆人。
尤奇便好奇地走过去。待他到湖边时,一张竹筏正靠岸,筏子上站着一个健壮的黑皮男子,筏子后面的水中浮着两头黄牛,牛绳系在筏子的桨桩上。王桂花也夹在人群中,向筏子上的男子招手,显得很兴奋。黑皮男子解下牛绳,跳下竹筏,将两头牛从水中牵出来。晶莹的湖水沿着金黄色的牛身哗哗地往下淌,把湖坡都淋湿了一大片。
有人冲着那男子喊:“志强回来了?!”
那男子笑得嘴巴一咧:“回来了,我爹要我回来打洞呢!”
又有人笑道:“你是最喜欢打洞的呀!”
“那是的,我打洞最里手呢!”黑皮男子说着火辣辣地盯了王桂花一眼。
尤奇注意到,他脸上不同寻常地长了许多红疙瘩。
王桂花走上前去,接过了男子手中的牛绳,绯红着脸:“爹给你的任务完成了?”
黑皮男子说:“你不是有眼睛么?爹说要买牛,我敢买羊?我还特意让它们配成对,一公一母,免得它们到青龙峡了不安心。”
这时王桂花看见了尤奇,便拉着男子的手来到尤奇跟前:“这是我男人尹志强……这是工作队的尤干部,还是我的高中同学呢!”
“噢,是嘛?”尹志强盯尤奇一眼,眼神直勾勾的。
“你好!”尤奇伸出手去。
“你也好!”
尹志强抓住尤奇的手一握,看似平常,劲却很大,尤奇疼得眼睛挤了一下。
尤奇看了一眼近旁的那头牛,想摸一下它那只尖锐的角,牛头突然昂了起来,吓得他慌忙退了一步。两只牛眼瞪得溜圆,布满血丝,尤奇从中看出一种天生的敌意。
尤奇喃喃道:“它怎么不喜欢我呢?”
尹志强说:“因为你也是公的呀!”
四围的人都哄笑起来。
王桂花将两条牛拴在大枫树下,抱来了一大捆草给它们吃。几个男伢掏出小鸡鸡往牛草上撒尿。牛草加了作料,两头牛吃得很香,嚼得涎水直流。
晚饭后,尤奇又踱到两头牛身边。尤奇拿起一束草当作橄榄枝伸向那头公牛,公牛打个响鼻,喷出几点白沫,仍凶神恶煞地瞪着他。尤奇不明白它为何如此不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