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沿着湖岸,往峡谷深处起起伏伏地走。湖中不时可见水鸟凫水。绕进一个湖汊,风中飘来一股腥味。尤奇抬头一看,前面山峦上一片苍黑的杉林,林子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白点,那些白点颤动着,变幻着,并发出不明晰的啼鸣。再走近一些,定睛一瞧,原来是一群白鹭栖息于此。
“啊,这么多白鹭!”尤奇情不自禁发出一声惊呼。
“是呵,怕有几千只呢,每年四月份飞来,要到十月底才走。夜里到湖中啄鱼吃,白天呢它们就在杉林里歇脚。”尹支书介绍说。
“湖里鱼多么?”尤奇问。
“多,都是柳叶子鱼,就是烘成火焙鱼的那种。”尹支书说着双手合成喇叭凑在嘴前,冲着山上噢地吼叫了一声。
靠得近的十几只白鹭受到惊吓,振翅而起,在空中盘旋着,划出一道道白色弧线。
“太美了,这也是青龙峡一景啊!”尤奇赞叹着。
两人欣赏了一会,继续往前走。峡谷愈来愈狭小,湖面也愈来愈窄了。不一会,就走到了湖泊的尽头。在这里,南北两岸的山差不多要合拢了。山脚是一大片草甸,草深过膝,草甸一侧有一条小溪。顺着溪流往上寻觅,尤奇发现溪水来自一条挂在悬崖上的瀑布。
尹支书指着瀑布说:“那是娘娘泉。”
尤奇问:“是不是也有一个故事?”
尹支书说:“是呵,青龙峡每个地名都有一个故事,三天三夜都讲不完咧!”
尤奇很兴奋:“那好呵,以后你帮我把村里的老人请来讲故事,我都把它写下来,可以出本叫《青龙峡传说》的书!”
尹支书领着尤奇踏上一条被茂密的麦冬草掩盖着的小路,爬到山坡上。
尤奇指着下面的草甸子说:“这里好放牧呵,怎不多养些牛羊呢?”
尹支书说:“村里田不多,只养了几头耕牛,还没有养羊的习惯。”
“习惯是可以改变的。”尤奇说。
尹支书想想,眼里放出光亮来:“好,你这个点子不错,嘿嘿,算你开始智力扶贫了!”
小路把他们带进一片竹林,越上一座小山包。他们喘息起来,身上都汗湿了。他们在一株苦槠树下歇息。尹支书坐到一块石头上。尤奇却舍不得坐,双手叉腰,踮着脚往远处眺望。这儿地势较高,视野开阔,整个青龙峡尽收眼底。青龙岭上的古松,碧绿的湖水,湖边的大枫树,错落有致的木屋,星星点点的白鹭,都历历在目。尤奇再一次为这片罕见的风景感动,喃喃自语:“真是个可以让灵魂憩息的地方呵!”转过身来,一只脚尖在地上点点,说,“尹支书,真想在这儿买三尺地,百年之后葬在这里呢!”
尹支书骤然色变,挥一下手:“小声点,莫让山神听见。年纪轻轻,莫说不吉利的话!”
尤奇笑了:“你这个党的支书还这么唯心呀?我可是说的真心话。我还等不到百年后呢,退休了我就过来,修个小木屋,开一小片地,种种菜,看看书,泛泛舟,耕读自娱,颐养天年,神仙过的日子啊!”
“这个我答应你,只是那时我怕早不在了呢,”尹支书舒展开脸上皱纹,微微笑道,“最好你不走了,住在这里写写书,帮我们出出主意。”
尤奇笑道:“你还真想让我当不走的工作队呵!”
“那可不,”尹支书说:“尤奇呵,你是个知识人,见多识广,这几天,对我们青龙峡的底也摸得差不多了,我就想听听你的高见,究竟有什么办法把这顶穷帽子甩掉?”
尤奇说:“我只有一句四字真言:旅游开发。”
“城里人有兴趣到我们这里来?”尹支书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尤奇说:“回归自然是城里人的时尚呢,他们的心很累,需要到大自然里放松放松。我到过的地方不少,像青龙峡这样既山青水秀,又保持原生状态的自然风光还真少见。尹支书你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呵!如果交通方便一点,这里肯定将成为一个旅游热点!要是樟树铺到峡口有公路就好了。”
尹支书锁紧了眉头:“那段路有十五公里,我们根本没能力修。再说又在别的村地盘上。”
尤奇想想说:“要是由乡政府来牵头开发呢?”
“那更搞不成,乡政府搞的项目,搞一个垮一个,割唐僧肉的太多了。”尹支书直摇头。
“交通的问题,慢慢想办法吧。尹支书你要相信我,这里的山,这里的水,包括这里的空气,是你们最宝贵的资源。莲城到这里不算太远,即使没有公路来峡口,许多城里人也会愿意来的,只要他们知道,这里的风光如此美丽,肯定趋之若鹜。”尤奇回首凝望青龙岭上那些擎天的松树,问道,“呃,有人到岭背上去过么?”
“以前有打猎的上去过,据说上面望得很远,天气好的话,看得见莲江。”尹支书说。
尤奇提议道:“我们爬上去怎么样?小时候砍柴,我老喜欢爬到山顶,老想看看山那一边是什么样。”
尹支书眯起眼目测了一下距离,说:“行,我们一起去开开眼界。怕还要爬一两个小时,你要准备吃苦哟!”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尤奇抑扬顿挫地吟诵着毛泽东的名句,兴致勃勃地抓着树枝,往山上攀爬。
但是他用力太猛,没爬多远就气喘吁吁,两腿酸疼。尹支书后劲当然比他足,不紧不慢地爬着,很快就超过他,走到前面去了。不一会,他们到了一堵悬崖下,抬头望去,石壁摇摇欲坠,令人头晕。他们绕开悬崖,攀上一道人迹罕至的陡坡。坡上已经没有路了,密密匝匝的灌木丛交织在一起。尹支书在前头开路,操起柴刀,砍掉那些阻拦他们的藤蔓和刺条。尤奇两手着地,紧跟在尹支书身后。由于坡度太陡,尹支书的脚几乎挨着他的脑门。尹支书像只猿猴一样灵巧,左钻右突,越过一个个障碍,尤奇要用尽全身气力才勉强跟得上。一根刺挂住了尤奇的裤腿,摘了几下也没摘掉,尤奇心里一急,用力一扯,裤子嗤地一声破了。尹支书回头关切地道:“小心,莫把你的细皮嫩肉划破了!”
尤奇的上半身湿透了,眼睛也不时让汗水刺得睁不开。
他不得不爬上十几步就停下来喘息,歇上片刻。
穿过灌木丛,沿着一条又斜又陡的岩缝,他们终于登上了山顶,将青龙岭踩在了脚下。此时太阳当顶,似乎一伸手就可触摸得到。四周是一群松树,不高,却长得粗壮遒劲,像是聚在一起开会。尤奇手在树干上抚了一下,一些干裂的树皮簌簌地掉了下来。透过松枝缝隙往下看,青龙湖已陷落在深深的谷底。
因为树冠的遮蔽,看不见远处的景物,他们就沿着青龙岭的脊背向前走。松林慢慢地稀疏了,一些奇形怪状的岩石裸露出来。岩石上散落着一些风干了的野兽粪便。尤奇爬到一块岩石上,一股天风吹得他头发咝咝响。他举手加额,极目远眺,只见远山如浪,一派苍茫。在远山矮下去的地方是一小片平原,一条白亮的带子隐约可见。那就是莲江吧?他将目光慢慢收回,猛然发现,这青龙的脊背不过十几米宽,村子就在右侧笔陡的悬崖下面,似乎拾块石头奋力一掷,就会落到村子里去。
尤奇往悬崖边缘走了几步,欠身往下一瞧,顿时头晕目眩,四肢发软,赶紧退了回来。
山脊左侧也是悬崖和深谷,但远不及青龙峡这边幽邃险峻。岩壁大约有百余米高,下面簇拥着一片茂密的树林。
忽然,尤奇隐约听见下面有汽车喇叭声。
他迷惑不解:“尹支书,哪来的汽车叫?”
“下面有条公路呀。”尹支书说。
“这儿哪来的公路?”尤奇愈发糊涂了。
“浮山去莲城的公路,不是要经过蜈蚣坳么?这边就是蜈蚣坳呀,盘山公路正从这崖壁下过。”尹支书朝下一指。
尤奇瞪大眼睛,透过下面的树隙,果然看见了那条灰白色的公路。他右手在大腿上一拍:“太好了!老说青龙峡交通不便,这公路不修到家门口来了吗?”
“什么家门口,有这青龙岭挡着,等于在百里之外,我们只有在这儿听汽车叫过干瘾的份。”尹支书说。
“就不能在青龙岭身上钻个洞?你来看,”尤奇抓住尹支书的手往左侧走了几步,“青龙岭这堵悬崖不厚,像堵墙似的,从公路经过的部位打一个隧道,顶多也就百把米长吧?隧道的大小嘛,能走板车就行,如果岩质好,混凝土都不要浇。这样既降低了工程量,也保护了青龙峡的生态环境。以后,游客只要在蜈蚣坳下车,就可穿过青龙岭走到青龙峡来了!”
尹支书瞪着尤奇,两眼发直,半晌没有说话,后来激动得脚一跺,叫道:“走,回村里开个村委会去!”
青龙峡村委会采纳了尤奇旅游开发的建议,铁定了开凿隧道的心思,打了一份申请五万元扶贫开发款的报告,到乡政府签了意见盖了章,然后由尤奇带着去找谭琴副县长。
是尤奇主动要求去的。尹支书有这个意思,但没说出来。如今办事,有无关系效果绝对不一样。尤奇认为,他和谭琴之间的私人恩怨早已了结,能够坦然相对了。他应当帮这个忙。
找到浮山县政府,政府办的一位秘书将尤奇领进谭琴的办公室,要他等着,说谭县长正在开会。
等了一个多钟头,谭琴夹着皮包端着一只水杯进门来了。瞥见尤奇,笑道:“哟,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尤奇笑笑说:“我可是专程来向谭县长汇报工作的!”
“还用你说?若为私事,打死你也不会来找我的。”
谭琴说着亲自动手为前夫沏上一杯茶。
尤奇呷口茶说:“嗯,县太爷泡的茶,味道都不一样些!”
“你也学会来这一套了?”谭琴端庄地坐在她的皮靠椅上,“说正事吧。我晓得你在樟树铺搞工作队,是不是来找我要扶贫款的?”
“你真是火眼金睛呵!”
尤奇递上报告,然后将青龙峡的自然状况和开发计划详细说了一遍。尤奇边说边瞟着她的脸,发觉她比过去成熟多了,谭琴脸上那种认真思索的神态,怎么说呢,好像正是副处级那个档次的。
听完尤奇的汇报,谭琴没有立即表态,拿起报告又浏览了一遍,才问:“青龙峡真有那么大的开发价值?”
“不敢蒙骗领导。”尤奇说。
“我怕你又在使用艺术家的夸张手法呢。”谭琴说。
“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尝一尝。”尤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