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你们认识?”尹支书问道。
“我们是高中同学呢!”尤奇说,又看了桂花一眼,两人不约而同红了脸。尤奇想这样不好,要克制住,可他越这么想,就红得越厉害,还感觉有满脸的蚂蚁在爬。
中午在堂屋里吃饭,一钵煮南瓜,一钵腊肉炖松菌,还有一碗红辣椒炒火焙鱼,都是地道的农家菜,尤奇吃得很香,不停地赞美饭菜的可口。菜确实不错,城里肯定吃不到这种味道,不过他的称赞过于频繁,显得有点没话找话。
尤奇只能这样。他没有更好的办法,来避免他和王桂花之间的尴尬。他埋着头,不敢往桂花脸上看。那张脸过早地显示了岁月的痕迹,眼角有了细密的鱼尾纹。桂花年龄与谭琴相仿,看上去却比谭琴至少老了十岁!这当然是艰苦劳累的乡下生活所致。但是,尤奇总觉得桂花脸上的鱼尾纹与他脱不了干系。
十二年前,尤奇和桂花是县一中的同班同学,都来自乡下,成绩也都属中上。县一中是重点中学,升学率很高,像他俩这样的成绩,上大学是十拿九稳。乡下孩子,要想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只有考大学这一条路。所以那时尤奇丝毫不敢懈怠,全身心扑在学习上,对王桂花投来的异样眼光,一点也没有在意。一天,去教室途中,王桂花趁旁边没人,忽然将一封信塞进他手里,他才意识到,有一件异乎寻常的事发生。但是,这是他根本不能考虑的,也没打算去看那封情书。他慌里慌张地将那封信夹在书里,再将书夹在腋下,朝着既定的方向前进。没想到,那封信露在书外面的部分太多,进教室门前,被人悄悄抽走了,而他却懵然不知。在自己座位上坐下来,尤奇才发现它不翼而飞。他急得头大如斗,整堂课老师的话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下课后尤奇徒劳地四处寻找,回到教室时才发现,它已经被人展开,用图钉钉在黑板上,一帮同学正津津乐道地朗诵里面的句子。
这封信就立即酿成了一个早恋事件,学校把它看得非常严重。班主任把他们叫去进行了严厉的训斥,问他们还要不要前途?尤奇垂头丧气,默默无语,没有作任何分辩。王桂花被勒令向政教处交了检讨,还挨了通报批评。桂花性格倔强,通报刚刚贴出来,她就卷起铺盖回到了乡下……
多年来,一想到这件事,尤奇就感到内疚。如果不是他的不慎,桂花的命运肯定将是另外一番景象。
吃完中饭,桂花麻利地收拾完碗筷,提起尤奇的行李,带他去房间开铺。尹支书安排他住在偏屋里。偏屋建在湖坡上,实际上是个吊脚楼,脚在木地板上一踩,发出空洞的声音。桂花吱扭一声推开窗户,尤奇伸头一看,满湖的绿扑面而来。
桂花一边铺床一边和尤奇说话,神情开朗,已经非常坦然了,而他,心里还忐忑不安。
“我们这儿夜里凉快,三伏天也要盖被子呢,”桂花说,“只是蚊子多,要点蚊香。”
“噢……”尤奇应着。
“被子是才洗过的,很干净,你不要嫌弃哟!”桂花回头冲他嫣然一笑,眼角皱纹愈发明显了。
“别这样说,桂花,谢谢你。”尤奇说。
“老同学了,客气什么嘛!”桂花说。
“桂花,很对不起,”尤奇忍不住说,“当年那件事,怪我不小心……我不是故意的。”
桂花笑道:“我晓得你不是故意的,怎么能怪你呢?我从来没有怪过你。要不是看见你,我早就把这事忘记了呢。”
“我很过意不去。”尤奇望着湖面。
“其实应该我向你道歉呢,我一厢情愿,影响了你学习,”桂花拢拢短发说,“那时候人小不懂事,又受不得一点气……哦,后来我听说你考上了大学,心里一块石头才落了地呢!”
“你过得怎么样?”尤奇不由得又瞟了她眼角一眼。
“我们过得还好,虽说不富裕,粗茶淡饭还是不缺的。一天到晚忙不停,可是心里舒坦。这地方山青水秀,病都很少生。丈夫脾气躁一点,心不坏,儿子也有五岁了。”桂花脸上浮出满足的神情。
“怎么没见他们?”尤奇问。
“志强和村里一帮后生在县里建筑队做小工,难得回来。儿子光着屁股在外面野呢,”桂花转而问尤奇,“你妻子呢?也是国家干部吧?”
尤奇摇摇头:“我没妻子。”
桂花怔一怔:“为什么?”
尤奇笑笑:“离了。”
桂花也笑了,说:“好像城里人比较喜欢离婚一些。到了我们这里,你就好好散散心吧。你先歇着,缺什么,随时跟我说。”
桂花带上门走了。尤奇闻到了她身上汗水与泥土混合而成的健康的体息。他懒懒地倒在床上,湖水的清凉气息从窗口涌入,笼罩了他。
不知不觉中,他就惬意地沉睡在梦乡里了。
尤奇被尹支书叫醒时,太阳已被青龙岭遮掉了一半。五位村干部坐在堂屋里等他。尹支书说,村子里人少,都不愿当村干部,他是支书村长一肩挑,其余五位也是身兼数职。尹支书让会计把一摞账本放到四方桌上,笑眯眯地说:“请市里的尤干部过目。”
尤奇困惑不解:“这是干什么?”
尹支书说:“这是我当支书十年来的收支账,项目不多,让你见笑了,不过一笔一笔都很清楚。”
尤奇忙说:“尹支书,我在乡里说的话可不是针对你来的呀!”
尹支书说:“我晓得,你那番话其实讲得很好。我只是想表明我们的清白,莫一竹篙打了一船人。”
尤奇抱起那一摞账本放回会计怀里:“我绝对相信你们的清白,也请你们相信我的诚意。”
“那好,言归正传,闲话少说。下面我代表村委会,向市委工作队,也就是尤干部作一个详细的情况汇报。”尹支书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没有壳的笔记本来。
青龙峡山多田少,尹支书家只有一亩三分水田。早稻熟了,就要割早稻插晚稻,搞抢收抢种的所谓“双抢”了。尤奇帮尹支书家割了半天稻,尹支书和桂花就将镰刀藏起,坚决不允许他下田了。尹支书说,你不是说智力扶贫么,你就在家歇着,走走看看,帮我们想想主意吧,屁股大几丘田,用不着你来体力扶贫。尹支书又说,如今的工作队不像过去,要同吃同住同劳动,那是毛泽东时代的事。尹支书还说,你帮我这支书家割稻,村民见了会有看法的。
尤奇就只好在家歇着,这里转转,那里看看。这天,他还模仿着尹支书的姿势,打着桨将筏子划到湖心去了。他默默地伫立在竹筏上,环顾着湖光山色,心灵安宁而明净。他久久沉浸在清幽深远的意境中,感到自己溶化了,与四周景色融合在一起。他随意地观察山上任何一棵树,分辨它特有的形态和它在云影光照下的变化……此时此刻,他与大自然是如此贴近而亲密,对生命的感受是如此细腻而真切。世俗的纷扰被这耸立的山岭远远地拒绝,内心的杂念也让这清澈的湖水洗濯一尽。他想起了那本叫《瓦尔登湖》的书,感觉他与作者的灵魂似有一脉相通,也许,在这儿呆久了,感受多了,他也可以写一本叫《青龙湖》的书,来寄存自己这颗孤独的心吧?
像度假似的过了六七天,尹支书家的双抢搞完了。这日一早,尹支书往腰里系了一把柴刀,草鞋一穿,说是带他出去走走,再增加一些对青龙峡的感性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