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瘦老头是青龙峡村的尹支书。
第二天早晨,尹支书花五元钱在乡政府门口租了一辆没有牌照的三轮摩托,让尤奇抱着行李坐在车斗里,他自己抱着车手的腰坐在后座上。
摩托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跑了半个多小时才停下来。尤奇的屁股都颠疼了。下车一看,前面是一片重重叠叠的山岭。
尹支书抓过尤奇的袋子扛在肩上,领头走上一条狭窄的山间小道。尤奇心里过意不去,伸手去拿行李袋,尹支书肩膀一横躲开了,说:“我替你扛着吧,好手难提四两呢。还有五六里山路走,你要有思想准备,对你的干部脚是个考验哟!”
尤奇不由啧啧道:“这么远!"
尹支书记说:“除此外还有三四里水路呢。”
尤奇往前眺望一眼,心头疑惑:“除了山还是山,哪里还有水路?”
尹支书笑笑:“到时你就晓得了的。”
尹支书边走边介绍说,青龙峡是全乡最偏远的一个村,由于交通闭塞,路途坎坷,乡干部都怯于到青龙峡来,凡负责分管青龙峡的干部,都是抓阄抓到的倒霉蛋。不过他们大都用电话联系,一年到头难得在村里露几次面。也由于这样的原因,青龙峡还是全乡唯一没有通电的村。
尤奇心里惴惴不安,有些后悔独自来青龙峡了,说:“我只怕帮不了你们什么忙呢。”
尹支书安慰道:“尤干部你莫忧,我们晓得好歹的。这么多年都没改变面貌,你一来就能变出财宝来?你又不是神仙,你来就是看得我们起。有主意,就帮我们出出主意,没主意,就帮我们向上面通通气,反映反映情况。你就只当来走一回亲戚吧。”
听尹支书这么一说,尤奇有些不好意思,同时也很感动,说:“行呵,我一定会尽力而为的。”
尹支书又说:“你就莫背这个思想包袱了。也不要把我们想得太差,穷是穷,饭还是有吃的。再说我们这里山好水好人好,空气新鲜,不像城里,风一吹,满街灰,到处都是汽油味!你在我们这里住,保证延年益寿!”
山路蛇一样爬来爬去,慢慢地陡了起来。尤奇的裤腿上粘了一些褐色草籽,头发也被路旁的灌木枝挂乱了。他的双腿开始酸疼,嘴里喘息不止,顾不上说话了。眩目的阳光透过树枝不时晃过他的头顶。天气有些闷热。额头的汗珠从眉骨处滚下来,浸湿了眼皮。走上一段,他就要拿手背擦一下。
尹支书在前面走得很稳健,时不时地稍稍停一下,等着他。尹支书脚蹬在石头上时,腿肚子鼓突起来,虬曲的青筋历历在目。尤奇不禁想,他如果是个画家,一定好好画画尹支书的腿。
爬上一道斜坡时,尹支书边走边将衬衣脱了下来,露出一件几乎烂成布筋的背心,上面还隐约可见“农业学大寨”几个红字。尤奇心里慨叹,简直是一件文物了呢。
太阳快当顶的时候,他们终于到了青龙峡峡口。若不是尹支书指明,尤奇是看不出这是个峡口的,因为一道右高左低的陡坡堵在两道山岭之间。坡上满是嶙峋乱石,大的如桌面,像是山上崩塌下来的。乱石间茅草丛生,泉水叮咚,可见到白色的蛇蜕在树枝上飘动。
尤奇紧跟尹支书沿之字形山路往坡上攀登。渐渐地,风中明显有了一丝凉意。到了坡顶,尤奇喘着气不经意地往峡谷里一望,心头顿时一震:脚下的山坡竟如一道堤坝,拦住了一个墨绿色的湖泊!湖面不宽,却很狭长,在两山夹峙之中,弯弯地一直延伸到峡谷深处去了。放眼望去,南边的山上布满郁郁葱葱的树林,绵延起伏,幽深莫测;北面的山梁异常陡峭,全是青色岩石,看上去壁立千仞,气势逼人,犹如一条青龙从远处蜿蜒而来。凌空的悬崖上,斜立着数十棵苍劲的松树,树枝上悬挂着茑萝藤蔓;有一只老鹰在崖顶的青空里,慢慢悠悠地盘旋……
“太美了!”尤奇失声叫道,痴了一般,嘴巴张开忘了闭上。他仿佛站在一幅古画前,忍不住要伸手去触摸。随着天上云彩的移动,湖水不知不觉地改变着色调;风从峡谷掠过,湖面泛起了粼粼波光……
不知过了多久,尤奇才从幽远的意境中醒悟过来,跺跺脚问尹支书:“什么时候筑了这道坝的?”
尹支书却说,这不是人工筑的坝,是历来就有的。老一辈传说,很久以前这里只是一条小河,有一个外地秤匠从这里过,冲着青龙岭屙尿,把青龙惹恼了,大吼一声抬了一下头,山就塌了下来,将河堵住了,小河就变成了湖。
尤奇顺着尹支书所指望去,那座翼然欲飞的巨崖果然有崩裂的痕迹。
尤奇想,也许是一次地震造就了这个湖泊吧。
尹支书招呼他往湖边走。到了水边,尹支书从一个隐蔽的树荫里牵了一条小竹筏出来。筏子上还搁着两把小竹椅。尤奇跳上竹筏,小心翼翼地坐下。
尹支书操着两支桨用力划着,每划动一下,筏头就开出一小簇白色浪花。波平如镜的青龙湖被筏子拖出两条绿色的波纹来。尤奇欠身探探湖水,清凉清凉,惬意极了。凉风拂过面颊,令人心宁气爽。黛青的山影在水面上游移着,如在梦中一般。
尤奇如痴如醉地凝视着青龙岭。随着竹筏的前行,那些悬崖,那些原生态的老树,在不停地变幻着姿态。山上山下,几乎看不到人的痕迹。即使靠近湖边,那些参差不齐的树也没有丁点遭受刀斧的迹象,它们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地生长着。也许要感谢地理位置的偏远和交通的封闭,才得以保留住这么一片具有审美价值的原始风景吧。
竹筏划行了约三里地远,绕过一个山嘴,前面豁然开朗,山谷敞开,现出一片田园风光。山坡上重叠起零星的梯田,湖畔座落着三三两两的青瓦木屋,一棵巨大的枫树矗立在岸边,树梢顶着两个黑色的鸟窝;一条在湖边闲逛的狗看见了筏子,兴奋得汪汪大叫起来。
筏子靠了岸,尤奇跳了下去,有一种落到一幅画里的感觉。
尹支书拴好筏子,仍要帮尤奇拿行李袋,尤奇拒绝了。尹支书就不再勉强,笑道:“你就住在我家吧,跟我们一起吃,有我一口就有你一口,只是不晓得合不合你们城里人的胃口。”
尤奇忙说:“行行,客随主随,我的胃口到哪都适应的。”
话一出口,就觉不妥,他哪是来作客的呢?见尹支书并不介意,尤奇心里才静下来。
尤奇跟着尹支书从大枫树下走过。枫树怕要三四个人才抱得过来,根部的树心已朽空了,一个光屁股伢儿在树洞里边玩。尤奇觉得很有意思,摸了一把树干,又冲光屁股伢儿招了招手。光屁股伢儿回报给他羞涩的一笑。
沿湖岸走了几十米远,就到了尹支书家。四间正房,带一间偏屋,除了盖的瓦,全是木质结构。板壁刷了桐油,挂着一些农具,看上去非常整洁。禾场边种着美人蕉,还有一蓬凤尾竹,屋后有一棵板栗树,树冠张开,像是给这幢木屋撑的一把伞。
刚刚走进禾场,一个系着蓝围裙的中年妇女从堂屋里迎出来。
尹支书介绍说:“这是我儿媳妇。”
尤奇忙走上前,握住她一只感觉粗糙的手:“你好你好,来麻烦你的呢!”
中年妇女说:“麻烦什么,接都接不来的客!”
两人笑着一对视,都愣住了。
“是……尤奇?”
“是我呀,没想到是你,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