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体工作队员在乡政府集中,政治学习两天。上午由牟队长领学,念一段邓小平的理论,作一个辅导讲课,然后大家讨论,每个人都要发言。牟队长说,发言记录将作为以后的考核依据。一如既往,尤奇总是最后一个说,这样有点吃亏,因为话都让前面的人说了,自己再说就不新鲜了,就有拾人牙慧之嫌了。尤奇不在乎,觉得还是最后说省心。牟队长这人看上去其貌不扬,但他有一句话很有水平,牟队长说,真理重复一万遍都不嫌多。所以尤奇不怕重复。下午是自学,自学自由度比较高,大家都比较喜欢。实际上,大多邀上几个同好,关起门来学“54号文件”(指54张牌的扑克)。一种叫“三打哈”的玩法正在流行,每一把输赢都在10元至90元之间,很能刺激神经,工作队员们废寝不忘食,麈战通宵,乐此不疲。尤奇这个人比较奇怪,不怎么在乎钱,却又将口袋里几个小钱看得很紧,喜欢在旁边观战,但从不敢坐下来一试身手。
第二天下午,自学临时取消,列席乡政府机关的党员大会。尤奇不是党员,一不小心就捡了半天假。他趁此机会回了一趟老家尤家湾。母亲搬进了哥哥修建的新屋,老屋已经拆了。望着变成了废墟的老屋场,尤奇怅然若失。他那恋旧的记忆仿佛缺失了一大块,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弥补。他仔细地观察了新居的门和墙,上面的牛屎早已清洗掉了,但是留下了一些浅褐色的污迹。
吃晚饭时,哥哥尤刚颇为不满地说:“对青龙峡,你倒是挺上心的呀。”
尤奇说:“我的点村,当然要上心。”
尤刚说:“什么时候,对生你养你的老家也上上心看?”
尤奇说:“你别忘了,是你不让我到尤家湾来的。”
尤刚说:“人不来就不能上心了?谭县长是你的前妻,可也是娘的前儿媳,我的前弟媳,你就不能让她给我们也拨点扶贫款?怎么尽干肥水流到别人田的事?”
尤奇很奇怪:“你怎么晓得我找谭琴要扶贫款了?”
尤刚说:“我也是一级行政长官,怎么不能知道?大前天我去乡里找杨会计对账,看到县里下的拨款单了,两万块!青龙峡狗日的发了笔小财。”
尤奇愈发不解:“那昨天我问杨会计,他还叽哩咕喽嘴里像含了个烧萝卜,说不清楚?”
尤刚说:“那不是好兆头,说明乡里想打这笔钱的主意了……亏得谭县长还买你的账,要是我,不吐你一脸口水才怪!唉,这么好的堂客都不要了,不晓得你中了哪门邪!”
闻听此言,尤奇饭都吃不好了,赶紧往青龙峡尹支书家挂了电话,叫他明天一早赶到乡政府来。
翌日早晨,尤奇回到樟树铺时,尹支书也已赶到。他是鸡没叫就从家里动身了。两人一同去找杨会计要那笔扶贫款。杨会计却要扣下一万元,说这是乡党委的决定,他只晓得执行。尹支书当即气得跳起来,在财务室大骂乡政府是强盗。
乡党委书记闻声过来了,不温不火地道:“尹支书呵,这么好的事,还吵什么闹什么呵?!”
尹支书板着脸道:“我正等着这笔钱买炸药雷管呢,好不容易搞来两万块钱,还被你扣掉一半,我能不闹吗?”
乡党委书记说:“好不容易?你说有多不容易?不就是打一份报告,尤奇说几句话吗?你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嘛!”
尹支书说:“所以你就眼红?那你也不能无缘无故扣我们的扶贫款嘛!”
乡党委书记就严肃起来了,说:“怎么是无缘无故呢?你的报告乡政府签字没有?签了,乡政府也出了力嘛!让尤奇同志找谭县长的点子还是我出的呢,是点子出效益嘛!乡政府扣下一半,难道就不应该?”
尹支书嘴唇直颤:“你,你这是歪道理!扶贫款是以我们的名义要来的,就该全给我们!”
乡党委书记说:“别人都是歪道理,只有你的才是正道理?你的理论水平有多高?你是中央党校毕业的吗?我们没有否认你的名义嘛!县里对每个乡的扶贫款是有总量控制的,贫困村不止你一个,你捷足先登了,无形中就占了别人的指标了!你得了一万块,还不满足?再说了,目前乡政府资金困难,已经影响到了正常运转,你作为村级领导,支援支援,难道不应该?没有上级,哪来下级?你要搞旅游开发,以后还要不要乡政府支持?要有全局观念嘛,大河涨水小河满嘛,你一个工作几十年了的老党员,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尹支书理论水平显然不高,说不过党委书记,只好往地上一蹲:“你,你要扣,我就不领了!”
乡党委书记笑了:“你不领,我一点意见没有。”
尤奇实在看不过眼了,说:“书记,青龙峡正等这笔钱急用呢,克扣扶贫款确实不符合上级政策的。”
乡党委书记轻轻一推他的胳膊:“一边去,这是我们党内的事!”
尤奇气得差点翻了白眼,还想理论几句,牟队长把他拉到一边:“尤奇呵,莫乱插嘴,要跟乡党委保持一致!”
最后,尹支书还是领了那一万块钱。因为气恼难消,点钱时手指直哆嗦。
出门时,乡党委书记说:“你们还算有财运,要是再迟一点找谭县长,这一万块钱都搞不到。”
尤奇问:“为什么?”
乡党委书记意味深长地瞟瞟他:“谭县长被‘双规’了。”
尤奇不太懂:“什么‘双规’?”
乡党委书记说:“就是在规定时间规定地点向纪检部门交待问题。”
尤奇怔了怔,脑子里一片茫然。
谭琴难道有经济问题?以他对她的了解,似乎不太可能。但是,也难说呵……
一时,尤奇替他的前妻忧心忡忡起来。
傍晚时分,没有风,青龙湖宛若一块光洁的墨玉,静静地镶嵌在峡谷里。
尤奇缓缓地打着桨,让筏子徐徐地滑向湖心。淡淡的暮霭笼罩在湖面上。山上的树模模糊糊的失去了轮廓。天光尚明,但峡谷上面那浅蓝的天空里,已迫不及待地跳出了几颗璀灿的星星。青龙岭上的悬崖泛着灰白的光,绵延起伏的山脊恰似龙的剪影,清晰而肃穆。
一阵隆隆的轰鸣滚过峡谷,像打雷,那是从正开凿的隧道里传来的放炮声。片刻之后,轰鸣声远去了,消失了,仿佛不忍打扰这里的静谧,悄悄躲进了森林之中。
尤奇放开了桨,筏子越滑越慢,静止在湖面上。
尤奇回头望去,大枫树黑黢黢的影子倒映在水里,树后面的村子寂静无声,几缕蓝色饮烟轻柔地缭绕,有几幢木屋的窗口亮起了几朵黄色的灯火。那都是如今这个时代极为罕见的油灯,它们在延续着一种古老的历史。它们仅存于这个被遗忘的角落,但是,它们显得那么从容、安详和美丽。
尤奇慢慢地张开双臂,用全身的每一寸肌肤去体味清凉的夜气。诗意的氛围将他层层包裹。他坐下来,抱住膝盖,久久地凝视着愈来愈浓的夜色。他又一次感到自己溶化了。他不是他,他是崖顶的一棵树,他是山间的一缕雾,他是水中的一颗星,他是草尖的一滴露,他是夜莺的一声啼鸣,他是湖面的一丝涟漪……
天空黯淡下去,呈现出沉稳深邃的宝蓝,而点缀其上的星星愈来愈多,也愈来愈亮。头顶恍若悬着一个大湖,与他身下的湖遥相呼应。
星星在湖水中闪烁不已,像一个个小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