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的是,抛锚地点就在一家汽车修理店门口,简直是送上门的生意;不幸的是,待修的汽车有三四台,排着队的。司机从店里叫了几个伙计出来,尤奇也搭了把手,几个人哼哧哼哧地将伏尔加推了过去。店老板却并不立即派人修,因为修车师傅忙不过来,要讲个先来后到。这下安副主任急了,因为约好了的,县方志办的人正等着呢。安副主任只好亲自出马,找店老板交涉了:“老板,我们有个非常重要的会议,要赶到县里去,先修我们的吧!”
店老板叼着烟,看都不看领导:“这年头谁没急事?你们插到前头别人会有意见呢!”
安副主任说:“有事也要分个轻重缓急呀!我们是市府机关的,哪个的事有政府的事大?”
店老板有点不耐烦了:“你急就搭班车去嘛!”
安副主任脸上反而不急了,拿出做思想政治工作的耐性和韧劲,循循善诱地说:“是呵,要说搭班车也不是不可以,到县里也只有那么远。不是我硬要坐小车,可我是这个级别,没办法呀!”
“我不管你级别不级别,排队!”店老板看来烦躁到了极点,毫无礼貌地冲安副主任吼了一句,走开了。安副主任的脸立时就成了人们通常所说的猪肝色。
此时此刻,尤奇知道他是不该笑的,但他实在是忍不住了。虽然用力地压着嘴角,那笑意还是从心里溢了出来,洇开在脸上。他急忙将脸转开,不让安副主任看见。碰到这种事,你想不清高都不行呵!安副主任的神态口吻,像蚂蝗一样叮在脑子里,甩都甩不掉呢。在这种时候、在一个汽车修理店老板跟前端出级别来,真是太有意思了,太像一个小段子了,也太像相声里的抖包袱了。安副主任是点中要害所在了,级别问题就是机关的核心问题呀,多少眉头为它而皱,多少白发为它而生,多少泪水为它而落,多少脑细胞为它而光荣牺牲!不不,尤奇没有讥笑讽刺安副主任的意思,他倒觉得安副主任有几分天真可爱呢,可爱得就像一个穿开裆裤的小孩,学大人背着手走方步,却不小心将小鸡鸡暴露出来了一样。怎不令人开笑颜呢?!
但这些想法只发生在一瞬之间,尤奇很快将笑意赶回了心里。他严肃了面容,婉言劝慰安副主任,不要和无知无识的老板一般见识。征得安副主任同意之后,尤奇主动招了一辆的士,将领导和自己拉回了方志办。安副主任让尤奇给县里打了电话,通知下县时间改在明天,然后含意不明地拍拍尤奇的肩,走了。
尤奇不想提前回到那个没有第二个人的家,就在办公室呆着,等待下班时间到来。他利用这点空闲反复回味安副主任说的级别问题,一个人偷着乐,煞是开心。
第二天上午他们赶到了县里。还是乘坐这台伏尔加,跑得风快,一点毛病都没有了。到了县里,尤奇才知并无什么大事。问问情况,聊聊天,将两百本《深刻的足印》交给县方志办,安副主任收了他们四千多块钱,给了他们一张餐费条子作收据以便报销,事情就算办完了。然后到了中午,县方志办摆酒接风,互相交流市县两级干部异动情况,各自贡献新近闻说的黄段子,并且不断地敬酒,吹捧对方的酒量。从不饮白酒的尤奇也开了酒禁,两小杯五粮液火一样烧进了肚。开始他还是婉谢了的,可县方志办的主任一句“莫摆知识分子臭架子喽”,让他面红耳赤,没了话说。他哪里还敢摆臭架子?心一横,就吞了两杯,以宁伤身体不伤感情的实际行动,博得了满桌的掌声。尤奇立刻就头晕目眩,腾云驾雾起来,胸中越来越难受,终于招架不住,跑到卫生间,将胃里的东西呕了个一干二净。
下午回到市里,尤奇还头重脚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包上。安副主任批准他下午不用上班,回家休息。安副主任并且搂了搂他的肩说:“不错不错,有进步,尤奇啊,好好干!”
安副主任的话语重心长,内涵丰富,耐人寻味,尤奇虽然醉意朦胧,也能清楚地感觉到,安副主任已经把他当作他的人了。
半个月后,《深刻的足印》研讨会在莲城大酒店举行。不光来了许多省市两级的文艺界名流,还来了许多领导。尤奇敏锐地发现,如今既当官又当作家的人还不少,那个白发苍苍的市政协副主席就在开会前叫人分发他新出的著作。这种喧宾夺主的行为令安副主任颇为不快,却也既不敢怒也不敢言,因为他又遇到了级别问题。人家是市级领导,级别摆在那里,你能说什么?
研讨开始,发言顺序也是按级别来的。第一个讲话的是省作家协会主席。这倒合尤奇的心意,他人微言轻,轮到最后,能不发言最好。因为他根本没做发言的准备,面对这样一本书,他不知说什么好。真话不能说,假话不想说,套话呢又不会说,他的口头表达能力历来有限。听了几个人的发言,尤奇心里就有底了。因为这种发言随意性很强,并不要什么真知灼见,大多是些溢美之辞,而且这些词句在序言里就有大把大把,俯首即拾,无需做什么准备的。这种研讨会无非是造造影响,凑凑热闹,听听好话,难道安副主任真想在文学上有所造诣不成?
尤奇对会议进程估计不足。与会者发言都很简短,两小时后,就轮流到他这个级别了。并且,在他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主持人点了他的名。他一阵心慌,抬头一看,坐在对面的安副主任盯着他,微微颔首,看来对他寄予了不小的希望。他只好仓促上阵。谁知,一开口就说了一句假话:“看了《深刻的足印》,我感到很振奋……”他何曾振奋过?脸立即就烧红了,话也变得结结巴巴起来。看来,他还非常缺乏这方面的锻炼,一开始自个儿就心虚了,这无疑是人格不成熟的表现。他心情紧张,手心出汗,打开书,挑选着序言里那些耳熟能详的句子,干巴巴地念出去。
既不抑扬顿挫,也不理直气壮,自己听上去都言不由衷,效果肯定是不好的,听众是要嗤之以鼻的。尤奇心里就愈发地慌乱,他的话像一只蜻蜓,在水面上点来点去,毫无逻辑可言。后来他干脆合上书,喘口气,作了个停顿。犹如鬼使神差,他忽然就心平气畅了,很自然地随口说道:“我们历来的习惯,是从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两个方面来考察一部作品,其实这种两分法很不科学。内容和形式是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不容分割的,评价一部作品应当首先看它是否具备某些艺术特质。《深刻的足印》优点不少,不过从艺术上来说,它还差一点火候……”尤奇觉得自己说得还是有分寸的,在赞美一通之后再轻描淡写地指出一点不足,也是我们的文艺评论的惯例。可是他往对面一瞟,瞥见安副主任的脸成了两片猪肝,便赶紧结束了发言。
会议给每个与会者准备了纪念品,一件雅戈尔衬衫,尤奇没有去领。还有丰盛的午宴,尤奇也没有参加。他灰溜溜地回了自己的家,吃了一包方便面。
下午尤奇坐在办公室看书,安副主任怒气冲冲地走到他面前,弓起指头叩得桌面崩崩响:“尤奇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对我有意见当面跟我提嘛,为何要拿到会上去讲?你搞创作多年没有出书心里不平衡我可以理解,那也不要搞突然袭击那一套嘛!你说,我的书哪里还差火候?难道说那么多领导、专家的水平还不如你?你说不出来,那就是信口雌黄胡说八道嘛!”
尤奇无言以对,他确实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那几句话。
安副主任的唾沫星子溅到了他脸上,痒痒的像小虫咬,他忍着不去揩。
直到安副主任离去,尤奇也没有说一句话。
下班回到家中,尤奇把摊开在桌上的稿子收起胡乱往抽屉里一塞。一个中篇小说写了多少天了还只是个开头,找不到往下写的感觉。尤奇想那种感觉只怕永远不会有了。败坏了的情绪不知要多久才能收拾干净。
尤奇还想,他是个不会吸取教训的人,吃多少堑也长不了一智。他毫不怀疑会重蹈覆辙,回到在过去那个局的窘况中去。上司不是好得罪的,安德副主任安能不给他准备几只小鞋?
然而事实证明尤奇的担心是多余的,时代在进步,历史也不会简单地重复。后来安副主任不但不给他小鞋,还亲热地搂了他的肩膀,嘱咐他有空去文化局坐坐,交流交流创作心得──安副主任调任市文化局局长了。那可是政府组阁局呵。官升一级,人就变得大肚能容了。
与安德同时升迁的还有谭琴,她担任了浮山县的副县长。
这消息谭琴没有对尤奇说,也没有机会说,是尤奇从《莲城日报》上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