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方志办呆了个把月,尤奇就感受到了它与过去那个局的异同。同的是都是机关,都对上级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对同级勾心斗角互相戒备,异的是这里人都很忙,很少有人在办公室枯坐,他们都喜欢下县里跑企业,名义上是采访调研,实际上是去拉报告文学。这是件吹糠见米的事情,很实惠,赞助费一到账,就可以立即从中提百分之三十出来充实自已的钱包。尤奇几次瞥见他们从隔壁小冒手里喜滋滋地数了钱出来,然后志得意满地走掉。小冒是内部出纳,掌管着单位的小钱柜。小冒偶尔过来串串门,总是热情地鼓励尤奇也投身于拉报告文学的热潮,加快走向富裕的步伐。小冒说,你成天坐在这儿看死书,死看书,有什么味道呀?尤奇总是不置可否地笑笑,不言不语。不是他尤奇不爱钱,而是他知道,拉报告文学一是要关系,二是要拉得下面子,死皮赖脸地跟人家缠,并不是件轻松的事。偏偏他这两个条件一个都不具备,他也实在没有这份心思,自然就只有留守办公室了。
尤奇并不眼红别人捞收入,所以就不存在心理失衡。他心安理得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别人赚钱,他得清闲,各有所获,也就相安无事。只是,他一点没想到,在这个单位里,竟然也有一位文学同道。
这位同道就是方志办副主任安德。这日尤奇把双脚搁在办公桌上,望着墙上一只捕蚊的壁虎出神,安德进来了,先问了几句他的工作,然后递给他一本精装书:“我新出的一本散文集,《深刻的足印》,准备开个作品研讨会。你是我市小有名气的业余作家,还要请你发个言。你先看看吧。市委胡书记对这个事都很重视的,有明确的指示,说这个会只能开好,不能开坏,还说这不是某个人的事,关系到我们莲城的形象。”
尤奇忙双手接书,点头允诺:“我一定认真拜读。”
安德一出门,尤奇就认真拜读起来。这一读,就让他对安副主任刮目相看了。书的装帧印刷都非常精美,布面硬壳加软套,扉页是安德的彩色标准像。省长题写的书名,省委书记写的序,标题是《深入生活,反映时代》,市委书记写的序二,市政协主席写的跋。一本个人的散文集,竟有这么多重量级人物染指,看得尤奇头都有点大了。要做到这一点,可不是一般的本事呵。不过,一浏览内文,尤奇却不敢恭维了。语言干巴,毫无文采,从艺术角度来说,安德还没入创作之门。有些标题还带有“文革”遗风,什么“胸怀朝阳,心忧天下”之类。书中还收入了作者的十几篇通讯报道,其中有些还是七十年代发表过的,显得不伦不类。
尤奇没有一点阅读兴趣,硬着头皮翻了翻,就将书合拢,啪地一声扔在桌上。他的心情似乎一下子被这本书败坏了。这时小冒又过来串门,尤奇就指着书说:“安副主任不简单呵,这么多大领导给他捧场!”
小冒笑道:“安主任舍得跑哇!为这个往省里跑了不下十次!省委书记的序,其实是他自己写的,找到书记的秘书,请他递了上去,书记在上面画了个勾而已。”
尤奇说:“那也不简单,省委书记的勾不是随便哪个画得到的!”
小冒点头:“那当然,要不人人都可以当作家了。哎,听说你发表过不少作品,怎么不向安主任学习学习,出它一本书,名利双收的事,多美呵!”
尤奇嘴边溢出一丝苦笑,不吱声。他何尝不想出本书,总结总结自己的创作成果,可一说这事,出版社就伸手要钱,要不就要包销几千册。他一个小公务员,到哪里去弄这么多钱去?再说,自费出版也不像那么回事,有点打肿脸充胖子的味道。
小冒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说:“你可以走走门路,打个报告,请书记画个字,搞一笔出版经费嘛!安副主任这本书,市里就给了三万块呢!出版社给了三千册书,销书的钱又归己,多划得来!安主任还要拿它去申报副研究员的技术职称。简直是一箭三雕!”
尤奇说:“可惜,我没有那种门路可走。”
小冒说:“不是没有门路可走,是你愿不愿走,门路都是人走出来的。领导是大家的领导,是公众资源,你不利用别人会去利用。你呀,就是太清高了一点。”
尤奇有些吃惊:“我清高吗?”
小冒肯定地点头道:“嗯,而且是真清高,是那种骨子里透出来的清高,让人一眼就看得见!”
“我自己都看不见呢,你还看见了,小冒你的眼睛好毒哇!”
尤奇开了句玩笑,心里却泛起了一丝警觉。他暗暗反省自己的言行。他一个生活懒散,不求上进的离婚男人,还有什么清高可言吗?从珠海回来之后,他就再也清高不起来了。他知道,让人觉得清高不是一件好事,那就意味着你疏离领导,脱离群众,如今的时代不适合清高生长,他好不容易才觉悟到这一点。他要在这儿安身立命,他的生命之藤还要依附在单位这株大树上,所以他是不能清高的,尤其是不能让别人看出他清高的。他必须把他的清高消灭在萌芽状态。这么一反思,他就觉出内心深处对安副主任那本书的鄙夷和不屑是不对的,那也是一种本事和能力,你有什么资格小瞧人家呢?你清高什么呀,清高不过是阿Q精神的变种,古往今来,有哪个清高之人比不清高的活得自在滋润?
经过一番自我诘问,尤奇的思想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重新捧起《深刻的足印》,就觉得它真是有份量而且真有些深刻了。它真像是一本书。它真就是一本书。它甚至说得上是一本好书,一本印得非常好的书,一本人生的启蒙之书。至少,他尤奇可以向它学习很多很多东西。
通过对一本书的重新审视,尤奇提高了对作者安副主任的认识。下午,安副主任再次来到办公室时,尤奇很恭敬地起立致意。尤奇相信自己已经从骨子里消灭了那种清高的成分,成了一个谦卑的好下属。
尤奇举起那本沉甸甸的书,红着脸喃喃地说:“安主任,您的书真不错呵!”
安副主任谦虚地说:“我也是刚起步,马马虎虎,马马虎虎!”
尤奇由衷地赞叹:“没想到,有这么多领导如此看重您!”
安副主任说:“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搞创作离不开党的领导呵!没有领导的支持,我们将一事无成!”
尤奇信然,鸡啄米一般点头不止。
“尤奇呵,我的书你慢慢看吧。下午我带你下县里去,”安副主任谆谆教导说,“搞创作闭门造车可不行呀!要到生活中去,我的作品,就都是从生活中来的嘛!要学会观察生活,比如你要写农民,就要晓得他脚上有没有泥巴;你要写领导,就要看他做报告有没有派头,翻页时喝不喝茶——”
“对、对,还要看他喝的是毛尖还是龙井!”
“不错,一点就通,接受得挺快嘛!以后我下县,你就跟着我!”
“行行,我一定向您学习!”
尤奇就屁颠屁颠地紧跟了安副主任,言听计从地提了几大包沉重的《深刻的足印》,放在伏尔加的后备箱里,然后待安副主任上车之后,才坐到后座上。处级领导的位置一般在副驾驶座上,而厅级领导则一般坐右后座,让秘书坐在前头,这些约定俗成的规矩尤奇是搞清楚了的,他即使清高,也不会乱了套路,何况他已不清高了。
伏尔加出了机关大院,沿着领导的指示行驶在正确的道路上。安副主任脱了鞋,将两只脚丫搁在车窗下,还自得地互相搓动,虽然穿了很白的袜子,还是有一股异香飘散出来充塞于车内。尤奇已决意不再清高,所以在熏陶之下也能保持一定质量的微笑。安副主任不时地侧过头来,向后面教导几句,颇具诲人不倦的精神,内容涉及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尤奇洗耳恭听,嗯、嗯地应着,并不多话,心悦诚服的样子。这种情景十分动人,教育者和被教育者都十分满意。尤奇感到自己是个新人,尤奇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尤奇了。
遗憾的是这种状况并没有持续多久,老态龙钟的伏尔加刚刚出城就抛锚了。安副主任钻出车来,重重地将车门一碰,忿忿地叫道:“简直太没名堂了,这车用了九年了,还不给我们换,方志办是小房养的?我们是意识形态,是上层建筑,是搞精神文明建设的嘛!耽误了工作,谁负这个责任?!”
“就是!”
尤奇附合着,嘴角却忍不住绽出一丝笑。安副主任不过是在下属面前发泄一下而已,在上级领导跟前,屁都不敢放一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