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目光送出窗外,只见一排亭亭玉立的水杉树在风中轻轻摇曳,细细密密的新叶把透进窗来的光线都染绿了。办公室在二楼,视线被后面的楼房挡住,他不可能远眺,远山只能在他的想象中绵延起伏。有这么一排纤秀翠绿的水杉来抚慰他的眼睛,还算是他的幸运。
尤奇过着他悠闲而懒散的日子。每天夜里看书看得很晚,于是就起得迟,上班经常迟到。但是单位里的人很宽容,没有人说他。相反,人们在食堂见到形单影只的他,眼里就流露出不是怜悯就是幸灾乐祸的神色。
尤奇并不介意,只是有时暗自揣测:在别人眼里,我也许是个失败者吧?
尤奇到底免不了俗,他也怕遇到熟人,问起他这一趟下海的经历。倒不是顾忌面子,只是觉得难得说清楚,心里烦人。
所以,业余时间尤奇很少出门,把自已关在家里,得了幽闭症一般。星期天他可以整天不下楼,饿了就用方便面对付。他是愈来愈孤僻了。他从家电修理店花300元买了一台14寸的旧彩电回来。夜里除了看书就是看电视。有时他在床上睡着了,那电视机还在兢兢业业地工作。
他一天一天的萎靡不振。
他是想写点东西的。他很怀念过去那种专心致志的创作状态,以及一篇文章打上句号时的难以名状的愉悦。可他几次把稿纸铺开,都找不到感觉,心浮气躁,意绪消沉,那种创作必需的明净心境不知哪儿去了。从外面转了一圈回来,他好像已经不是他了。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这样下去生命有什么意义?他不知道。在他心底,潜伏着一缕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焦虑。焦虑的结果是,某天早晨他偶然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耳边有了一小撮白发,大约有十几根。
在家里呆久了很闷,就需要透透气。于是夜幕降临之后,他就出去散步。机关宿舍大院往往是政府治理最为出色的地方,跟公园一样,树木花草,亭台池廊,样样俱全。特别是后院,林深人稀,幽静阴森,非常适合他独自徘徊,咀嚼自己的落寞和惆怅。那里还有一树桃花,夜色之中犹如他的心事,开得星星点点,闪闪烁烁,实实在在却又难以捉摸。从树下路过,他是忍不住要摇一摇树枝,让几许花瓣飘然而落,洒在地上或者他身上的。这时,他心中是要吟诵一两句林黛玉的《葬花辞》,什么质本洁来还洁去,什么一抔黄土掩风流的。如此三番五次,那树桃花被他摇没了,摇成了一粒粒的小青果。
这日去往后院途中,对面移过来一张熟悉的面孔。说熟悉是因为经常在电视里看到,那是市长的面孔。市长当然是不熟悉他的。所以,尤奇根本就没打算与那张面孔打招呼,何况,他历来就对当官的心存戒备,甚至可以说有一种畏惧感。他紧靠甬道右侧,转移了自己的视线,打算装着没看见溜过去。可在他的目光离开之前,市长的脸明确地冲他微笑了一下,并且欲言又止。出于礼貌,尤奇也回笑了一下。市长的笑显然是冲他的市民而来的,对尤奇并无特别意义,所以尤奇还是不想打招呼。可是市长愈走愈近,仍注视着他,这就有点窘迫了。尤奇立即决定采取措施,加快脚步从这窘迫里逃出去。但不待措施落实,他就发现没有必要了。一个中年男子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从他左侧窜了出去,双手抓住了市长的手,激动地连连点头,不连贯的问候语一句接一句地飞旋不已。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盏高亮度的碘钨灯下,那人的奉承与谄媚是那样的生猛鲜活,让尤奇看了个一清二楚,深受教育。他顺便就联想起了谭琴曾经说过的一件事:在市委大院那边,有个干部不辞辛苦时常于傍晚守在市委书记散步必经之地,一等书记出现,就毕恭毕敬地致以问候,汇报自己的思想和工作,陪书记走上一段。功夫不负苦心人,这位干部不久就得到了提升。尤奇当时就说,这时代有多少人间奇迹呵,刚听说有了陪喝陪舞陪睡的三陪小姐,又出了陪走的先生。如今是信息时代,各种资讯不胫而走,眼前这位也许是在克隆那个陪走的先生吧。尤奇走出去十几步了,回头一看,果不其然,市长背着手,在这位中年男子的陪同下走得四平八稳,悠然自得。中年男子亦步亦趋的公仆形象令尤奇印象深刻,也令尤奇感到自己的腰背酸疼不已──似乎卑躬屈膝的是自己,才如此的感同身受。
此后尤奇就减少了去后院的次数。他不想再看到这样的情景,也不愿碰见官员们的脸,那些脸不好应对,麻烦。他又像过去一样,开始去街上遛达。他发现,最喧闹处最宁静,因为那满街的声色光电,与他并无什么关系。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是一颗淡泊寂寞的心。
但是,他的脚充满了回忆。它不知不觉地就追寻了过去的痕迹。它把他带到了江边,带到了柳树下。时过境未迁,物是人已非。他抚着皴裂的柳树皮,回味着叶曼曾经给他的任何一个细小的感受。
一个飘着细雨的傍晚,脚又把他带到了流芳宾馆。他坐在大堂沙发上,默默地看着那些进进出出的房客,想着叶曼过去在这里工作的情景。过了一会,他才去拨吧台上的内部电话。守总机的女孩声音很陌生,不是肖小芬。陌生女孩告诉尤奇,肖小芬当白班,住在员工宿舍409房。
尤奇便绕到宾馆后面的员工宿舍。他瞟了叶曼过去居住的房间一眼,窗户上的绿窗帘已经没有了。楼道里十分安静,尽头有一盏灯,他向着灯走过去时,感到把自己的影子也拖了进去。409号房门开着,有个女孩在里面梳头发,嘴里还哼着歌。尤奇敲了敲门,那女孩就转过身子来,嘴角还叼着一根橡皮筋。
尤奇说:“是肖小芬小姐吗?”
女孩不回答,却说:“我知道你是谁。”
尤奇说:“你是神仙?”
女孩说:“我的耳朵是神仙。听你的声音,就晓得你是叶曼的朋友,那个叫尤奇的机关干部。你还没有找到叶曼吗?”
尤奇点点头:“是啊!”
女孩注意地观察他的容貌,说:“叶曼运气还不错,碰上你这么个痴情的男人,她怎么就丢下你跑了呢?要是我,会死死抓住你不放的。”
尤奇说:“怪我,没能把她抓住。小肖,你还是没碰见过她?”
“怎么说呢,见是见过,可是跟没见过没什么两样。”肖小芬故意慢条斯理地说。
尤奇心里一跳:“快说,在哪里见过她?”
肖小芬说:“在金霞小区农贸市场门口,看见她挎着一篮子菜。我问她在哪里做事,她说她没找到工作;我又问她家是不是搬到这儿了,她又说是帮别人家买的菜。好像什么事她都不想说。所以我也不晓得她别的情况,帮不了你什么忙。”
“你已经帮了我大忙了!谢谢你小肖,我一定会找到叶曼的!”
尤奇郑重其事地抓住肖小芬的手握了握,离开了她。
第二天是星期日,吃过早餐,尤奇骑着自行车来到金霞小区,守在农贸市场门口。购物的人熙来攘往,挤满了尤奇的眼睛。他聚精会神地分辨着那些晃动的人影,看里头是否夹着那个他牵挂的面孔。
太阳慢慢升高了,市场里的人也少了许多,尤奇的两腿酸疼起来。他只好退到叉路口的一棵樟树下,那儿有一个棋摊,他找个位子坐下来。他在那里当了一个观棋不语的真君子。他看一会棋,又瞟几眼农贸市场门口的行人。
尤奇想起了守株待兔的成语,他无疑就是那个成语故事里的愚笨汉子。但除此之外,他别无选择。热气、尘埃和喧哗之声在他四周蒸腾,仿佛要将他掩埋。下棋人的吵闹和棋子的拍打声令他昏昏欲睡。耀眼的阳光,还有那些晃来晃去的陌生人影,渐渐地就模糊了他的视线……
守到中午的时候,他没有耐心了,只好悻悻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