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奇被叫到了富丽集团总经理办公室。
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了严总。至于召见他的原因,尤奇心里很清楚,也很坦然。
尤奇稍觉意外的是,严总没作老总状,也不见批评他的意思,一见面就微笑道:“你就是尤奇?你的英雄壮举,我们都听说了呐!”
尤奇矜持地笑笑,不言语。
“其实,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中国可以说不》这本书,想必你也看过。虽然其中有些观点有些狭隘,基本上我还是赞同的。看着自己的同胞受委屈,心里当然不是滋味。谁没有点爱国之心和民族感情?”
尤奇打断他的话:“严总,这事与爱国和民族无关,只关乎人格尊严。”
严总点头表示赞同:“对对,你能这样认为,那事情就更好处理一些了。其实呢只是一个误会,那枚钻戒也找到了,朴总锁在抽屉里,她自己忘记了。外国人有外国人的作派,文化背景不一样,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你的正义举动,闹得我们很被动呢!她是元山集团董事长的长女,她要是不依不饶,撤走投资,影响的可是集团的利益!”
尤奇说:“那也不能把利益建立在损害员工人格的基础上吧?”
“那当然。不过特区有特区的特殊性,吸引外商是我们的一个长期的战略决策。还是小平说得好,发展才是硬道理呀!”严总侃侃而谈,不知不觉露了些老板派头出来,“好在,我已跟朴淑英女士做了些思想工作,矛盾缓和多了。毕竟,她的尊严也有一定损害嘛。这样,晚上我在望海楼设宴,邀请你和朴女士参加,大家互相沟通沟通,交流交流,互相表示个歉意,事情也就过去了。你看怎样?”
尤奇脸上热了一下,沉吟不语。
“她已经向我表示了一点歉意,我们也就不要纠缠不放了。你呢,千万不要向外界说什么,大局为重。那篇报道,还是要写。你这样的笔杆子,我们这儿还是很需要的,只要好好干,有更重的担子要你挑。我看这样吧,你的试用期就要到了,我们人事部抓紧给你办转正和调动的手续。如今调特区不易,谭晶为你的事也费了不少力,你要珍惜哟!”严总在尤奇肩上拍了拍。
尤奇仿佛被拍醒了,站起身说:“朴淑英不必向我道歉,她对不起的是那两位女员工。我呢更没有什么歉意要向她表示的。宴会我就不出席了。谢谢严总的关照,转正和调动的事,也不必费心了。我准备回内地去,这里并不适合我。”
尤奇自己都没有料到,会如此平静地做出这个重大决策。
从集团公司出来,尤奇发现天特别蓝,景物特别清晰,心情也轻松下来;他迈出的每一步,都走在结实的大地上。
春天,泡桐树开出淡紫色的喇叭状花朵时,尤奇调进了莲城方志办,在《莲城春秋》编辑部当了一名编辑。
方志办的全称是地方志办公室。盛世修志,方志办成立于八十年代初,起先说是个临时机构,修好志便撤销的,但《莲城市志》出版几年了,方志办不仅没撤,还派生出一份内部刊物来。《莲城春秋》创刊之初,主要登载一些莲城地方的历史掌故、名人传说和老干部的革命回忆录,但因办刊需要经费,单位福利也需要开支,而财政拨款总是远远不够,刊物就慢慢演变为主要刊登收费的所谓报告文学了。每个拉来报告文学的人,都可从赞助款中提成百分之三十。人们对此有一种说法,即按经济规律办事,或叫作与市场经济接轨。
这样的刊物无疑是没有多少文学气息的,但与尤奇过去的工作相比,还是更适合他一些。至少现在是他斧正别人,而不是让人家指着眼睛说鼻子了。刊物主编、编委有一大串,专职编辑就尤奇一人,人人都可管他,人人又都不管他。刊物不定期出版,工作量不大。他单独一间办公室,每天改改错别字,看看书,就过去了,十分的清闲。
这份工作是不计前嫌的谭琴出面奔走的结果。到目前为止,尤奇还不具备这种支配自己命运的能力。谭琴带着三十六本一套的精装《中国古典名著》找了那位喜欢吟诗作赋的市委副书记,与副书记聊了一会唐诗宋词之后,介绍了尤奇的情况。副书记对谭琴的古典文学知识和她荐贤不避嫌的做法都大加赞赏,手一拍说,好,我来当这个伯乐吧。一个电话就解决了问题。
尤奇回莲城之后,在一家招待所闲住了几天,后来应邀参加了一家文学刊物在张家界举办的笔会,笔会结束时,他的调令也下来了。为办调动手续,他不得不回了局里一趟。还好,没有碰到一个局领导,他用不着去忍受他们的表情。人事科的人也没说多话,公事公办地给他办了有关手续。路过自己过去的办公室,尤奇忍不住朝里窥了一眼。李模阳正在看报纸,手中的茶杯冒着一缕热气。一个陌生的青年坐在他过去那张办公桌前,兢兢业业地在写什么东西,一瞬间,尤奇几乎认为那是过去的自己。尤奇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心里忍不住说:后来人,好自为之呵。这时李模阳似乎意识到有人窥视,放下报纸欲回头,尤奇赶紧走掉了。
方志办就设在市府大院里。报到的当天,房管科就给了尤奇一套一室一厅的住房。房子虽然旧点,但总算有了自己的窝,他满足了。他向房管科借了一张桌子一架床,又到街上买了个简易塑料衣橱以及一些生活必需品。他的那些衣物,是谭琴主动清理了趁着夜色送过来的。她很精明,猜测到了他怯于回到那个屋里去。毕竟,那里布满了他们共同生活的痕迹,那种熟悉的气息,嗅上去是非常令人伤感的。
尤奇现在的住处和过去那个家同在一个宿舍区,只隔了三幢楼。一切都安顿妥当,上了几天班后,尤奇想,应该用个恰当的方式对前妻表示感谢。登门拜访显然不合适,对谭琴影响不好,再回到那个曾经的家,自己心里也不是滋味。还是找个僻静的酒楼,请谭琴吃顿饭吧。这么想着,尤奇就拨了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电话号码。
“谭琴,我是尤奇。”他说。
“怎么想起给前妻打电话了?”谭琴说。
“我想请你出去吃顿饭,谢谢你帮我的忙。”尤奇说。
“哦,下海不下海还是不一样呀,学会礼尚往来了,”谭琴顿了顿说,“我看还是免了吧,别人见了会怎么想?还以为我们藕断丝连,不清不白呢。”
“我没想到你还会诚心诚意地帮我,我心里过意不去呢。”尤奇说。
“难得你还能体会到我的诚心诚意,”谭琴说,“我这也是最后一次帮你了,有什么过意不去的?你要真克服不了这种心情,就换一个角度看问题吧。对自己说:谭琴帮你,是蓄意让你多一份歉疚,是她为了获得一点高尚的心理感受,是为了给她自己脸上贴金,是她的形象工程。”
“我不会如此刻薄。过去也许会这样想,现在不会了,”尤奇诚恳地说,“我真心地谢谢你,你也不易,仕途坎坷我是知道的,今后我会考虑到不给你造成影响。还住在一个院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会注意的。”
“这你就别担心了,不会让你尴尬的。你难得碰见我。我可能要下县里去了。”
“哦,又要升职了吧?那我要恭喜你。”
“谢谢,以后你好自为之吧。”谭琴说。
放下电话,尤奇很平静,心像天空一样没有边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