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的事。找了熟人,说了情况,还出示了你我的协议,就顺利地办妥了。”谭琴很平静,言语间还带点调侃,“离婚证印得蛮精致呢。感觉怎么样?是大喜过望,还是若有所失?”
尤奇感到心里一空,但是他说:“我感觉很正常,没什么特别。”
“是吗?那很好。”谭琴说。
尤奇想想说:“为何在这个时候办?对你的进步无碍了?”
“你呀,自以为懂官场,其实只是略知皮毛。时代在进步,人们对离婚已习以为常,很多时候,官场对单身女子更青睐一些。”谭琴说。
“谈论官场当然你更权威。”尤奇说。
“我之所以此时办手续,是基于两点考虑,”谭琴说,“第一点,你试用期一满,就可办调动了。而珠海有条规定,凡调动须夫妻俩同时调,以免造成两地分居。离了,有利于你调动。”
“谢谢你为我着想。第二点考虑呢?”尤奇问。
“你出去也有半年了,你对这种漂泊生活的忍耐力,可能也到极限了。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若打马回朝,我们再住到一个屋顶下,那就尴尬了,不合适了。所以说,形势逼人,不办这个手续也不行了。”谭琴。
“你还是那么自以为是!”尤奇颇为反感地脱口道,“你就断定我一定会吃回头草?”
“你没忘记我和你同床共枕了六年吧?还有谁比我更了解你?”谭琴语气咄咄逼人,锋芒毕露,也许与她职务的升迁不无关系,“就连你自己都不如我了解你!你不是个想钱的人,更不是个赚钱的人,呆在那儿干什么?搞文学吗?那儿根本没有文学气氛,许多名气比你大的文人到那里就改行了。既没有对口的专业,又没有你喜欢的工作,还没有朋友,那儿的官场与内地也没有什么两样,生活习性审美趣味甚至连语言都是你不适应的,在那儿苟延残喘地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回到莲城,至少你还有心情搞点业余创作,浪得一点虚名,也还有人恭维你,算个人物。在那儿,你算什么?什么也不是,纯粹是浪费生命!”
尤奇心头一震,脑子里一闪过在莲城当小公务员的情景,嘴里猝然叫道:“不!回到那个局里,无异于自戕!”
“好马也吃回头草,不想回那个局,我可以找找领导,给你安排个合适的岗位,你毕竟还算个人才。”谭琴说。
“不,我决不回去!”尤奇话语铿锵。
“面子上过不去,怕别人议论?你不是个讲究独立人格的人么,你又不是为别人活着!”谭琴话里隐含着讥讽。
“我不会回去的,你少操闲心。你已经不是我老婆了,我的生活不需要你来支配。”尤奇心烦意乱。
“我没想支配,只不过在力所能及的方面给你做点安排,也有利于塑造我离异后的形象。你我都不是不成夫妻就成仇敌的人。在这场婚变中你是过错方,但我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一日夫妻百日恩,即使离了,也还愿意是朋友。”
“没想到你变得这样高尚了,”尤奇闷声闷气地道,“不过,我确实还没想逃回去。”
“我懂你的自尊,即使想回来,也不会向我说的。”谭琴说。
“既如此,费这么多口舌做什么?还有别的事吗?没有就省点电话费吧。”尤奇说。
“好吧。”
谭琴挂了电话。尤奇似乎看见在千里之外,在他过去的家里,谭琴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蹙起了好看的眉毛。
电视上的节目再精彩尤奇也视若无睹,他的心乱了。
韩富化纤公司是富丽集团与韩国元山集团共同出资创办的一家合资企业。总经理一职原由富丽集团派任,但因经营无方,效益一直不好。后双方商定,由韩方人员出任总经理,引进国外先进管理机制与经营理念。此举果然有效,一年之后,企业经营状况大为改观,由年年亏损而转为盈利百万。严总一个电话,点名要尤奇进行采访报道,文章不仅要在《富丽大观》刊头条,而且要拿到《珠海特区报》上去发表。
这位韩国总经理是个女士,叫朴淑英,三十多岁,据说还是个老姑娘。她在中国留过学,一口中国话不仅顺溜,而且还带点京味。
尤奇对这个人很感兴趣,这日一上班,就让杨卫卫带他去采访。化纤公司在西区,有三十多公里远,集团派了辆车送他们。一路上杨卫卫喋喋不休,说这个韩国女子一眼看上去倒像个日本人,白白胖胖,矮矮墩墩,眉毛画得很细。她养着一头纯种的英国犬,最大的业余喜好,就是外出遛狗,由于那狗高大威猛,看上去不是她在牵狗,而是狗在拉她。平时她很和蔼,尤其对男性,总是笑吟吟的;可是一进公司就判若两人,对员工特别凶,尤其对女性从来没有过好脸色,几乎天天都有人挨她的训。听杨卫卫这么一说,尤奇好奇心更甚,更想见识见识这位朴淑英了。
然而,这注定了是一次难以为继的采访。
一进办公楼,就听到总经理办公室传来气势汹汹的吼叫,令尤奇心里立即跳出河东狮吼这个词。办公室门半掩着,几个员工在门外窥探,脸上交织着胆怯与好奇的神色。
尤奇和杨卫卫在门口停住,问怎么回事。一个员工压低嗓门说,朴总上洗手间前把一枚钻戒脱在老板桌上,回来就不见了,总经理办公室只有勤务工和秘书曾云霞进去过,朴总正在审问她们。
尤奇很纳闷,她怎么会把钻戒这样的贵重物品乱扔呢?
此时此刻,他们不好贸然进去,只好伫立在门外静观事态的发展。
尤奇挪挪身子,从不宽的门缝里望进去,目光一下碰到了冲门站着的朴淑英。果然矮墩,果然白胖,也果然凶悍。眉吊得老高,五官因为愤怒而挤作了一堆,有点分不出彼此,左手叉在腰里,右手倒拿着一把鸡毛掸子。两个被审者一高一矮,背门而立。矮的那个穿着灰色工装,身子瑟瑟发抖,显然是勤务工;高个子的秘书曾云霞穿一身职业女性的天蓝色套装,背影凝然不动,很倔强,很有威武不能屈的味道。
“啪!”朴淑英用鸡毛掸子猛抽了一下老板桌,吼道,“说,你们谁拿了?!”
“我、我没拿。”勤务工带了哭腔,怯怯地说。
曾云霞也说:“我没拿!”
“不是你们拿了是谁拿了?难道钻戒自己会长腿吗?”朴淑英拿鸡毛掸子的把戳戳勤务工的胸口,“我知道,你家里很穷,中国有句话,叫饥寒起盗心!”
“我真的没拿呀!”勤务工声音都打颤了。
“还有你,”朴淑英转而指着曾云霞,“你长得漂亮,可是没有漂亮的首饰佩戴,你几次赞叹我的钻戒好看,你早就想把它攫为已有了!是不是?”
“不是!”曾云霞顶嘴道,“我从不要不属于我的东西,我没那种习惯!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什么?你说我是小人?”朴淑英愀然作色,脸涨得通红,朝曾云霞肩上抽了一鸡毛掸子,“你竟敢骂你的老板?!跪下!你们都给我跪下!”
勤务工立即老老实实地跪下了。
曾云霞却昂首挺立,纹丝不动。
尤奇的心里,立即对这个女秘书有了几分敬佩,而那朴淑英的作派,是太令人憎恶了。
“好呀,你敢违抗你的上司!你跪不跪?不跪我炒你的鱿鱼!”朴淑英将鸡毛掸子一扔,双手叉腰,瞪眼吼叫。
曾云霞稍稍侧脸朝门外看了一眼,仍站立不动。
尤奇瞥见了一张秀美的脸,脸上那对大眼睛里噙满了屈辱的泪。
“我看你跪不跪!”
朴淑英气急败坏,一手捏住了曾云霞的腮帮住下拉。那张秀美的脸立即变形了。
尤奇再也看不下去,只觉血往头顶一冲,脱口叫道:“你住手!”他扒开面前一个人的肩,就要往里走。
“老尤,你要干什么?”杨卫卫赶紧抓住尤奇一只手,但尤奇一下就挣脱了。
他不假思索地推门而入,指着朴淑英气忿地说:“你这样做不对!”
朴淑英惊愕地瞪着尤奇:“你是谁?”
“我是谁无关紧要!你这样做是错误的!丢失了东西可交给保卫部门或者警方来处理,你没有权力侵犯员工的人身自由,也没权力损害她们的人格尊严!”说着,尤奇感到自己充满了一种愤怒的激情,语调愈发高昂铿锵,转身对两位受侮者道,“你们不要怕,不要屈服!你们有权力去法院控告她!”
朴淑英两眼急剧地眨动,脸上颜色不均匀了,色厉内荏地叫道:“我公司的内部事务,你管不着!你给我滚出去!保安,保安!把这个人给我赶走!”
尤奇不理她,伸手将那个跪着的勤务工拉了起来。
这时两个保安冲了过来,一人抓住尤奇一条胳膊往外拖。尤奇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刚出门外,那门就砰地一声关上了。杨卫卫叫了一声:“松开他,我们是集团派来的!”那两个保安这才将尤奇放开。
杨卫卫急得团团转:“哎呀老尤,你惹大麻烦了!采访还没进行,你就把外资老板得罪了!”
“这样的老板,我还采访她?要写我写她的批评报道!”尤奇气愤未消,盯着那扇门。
“这韩国女人也他妈太猖狂了。”杨卫卫低声骂了一句,将尤奇往外拉,“走吧走吧,今天是采访不成了,以后再说吧。”
“她不会还欺侮她们吧?”尤奇还有些担心。
“你这一闹,她不敢了的,肯定会收敛些了。”杨卫卫说。
“真想给她曝一下光!”尤奇忿忿地。
上了车往回走,杨卫卫满面忧愁:“唉这事我怎么跟严总交待呀?”
“你照实说就是。”
尤奇口气轻松,心里也毫无顾忌,胸臆之间洋溢着一股正义感和高尚感。这是很久很久以来,他对自我最肯定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