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卫卫毕竟未脱天真,装腔作势了一段时间,就洗尽铅华,本相尽露,老尤长老尤短地叫得亲切,也愿意虚心地向尤奇请教一些编辑和写作方面的知识。她把几乎所有稿件的处理权都交给了尤奇,而自己乐得清闲,常于上班时间拉着小林去逛商场。隔壁就是珠海有名的免税商场,五花八门的舶来品琳琅满目,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是一个不小的诱惑。这一来杨卫卫的作派倒类似了内地的机关领导,具体事是不做的,行动是相对自由的,规章制度是对别人而言的。
如此尤奇就有了相对宽松的环境,但他还是觉得累——闲得累,一天到晚打不起精神。因为即使所有编辑任务都交给他,也是没有什么工作量的。三个月才出一本薄薄的杂志,太闲了,闲得日子似有以往的两倍长。老聊天,也没那么多聊的呵,上厕所嘛一天也只要那么几回。就只好看书,要不就发呆,或者伏在桌上打个盹。尤奇做梦也想不到,在特区也有这种清闲得让骨头生锈的工作。发呆和打盹之余,他常懵懵懂懂不知身在何处,又有了那种上不着天下不落地的悬空之感。
但是时间还是那么匀速前进着,不知不觉就快过春节了。酒店、商场、窗台、街头,到处摆满了硕果累累的盆栽金桔,因桔在广东话里谐音吉字,所以它成了赠送亲友的最好礼物,亦是最常见的人工景致。
日益浓厚的节日气氛令尤奇内心愈觉孤独。深更半夜,望着窗外那块陌生的天空,想着乡下的亲人,回顾自己不长不短的漂泊经历,禁不住就会湿了眼角。
这日尤奇到邮局给母亲寄了800元钱,回到家中──准确地说是别人的家中。忽然想,不知刘媚把摄制组拉起来了没有,电视脚本还需不需要他修改,就拨了刘媚家的电话号码。但电话里说:“对不起,你所呼叫的号码已改号。”尤奇心里一动,该不是刘媚故意躲着他才改的号吧?从九洲港坐飞艇去深圳蛇口,一个小时就到,很方便的,也许该去一趟刘媚家。可是假若她真的想躲你,找上门去又有什么意思呢?何况,他也不想再看到她那张冷艳的脸,尤其不想再享受她的鼻音。
可是尤奇还是关心着《北部湾大潮》的命运,因为它还和他的经济利益相关。于是他又拨了南珠冯总的手机:“冯总,你好呵!”
“是尤作家呀,在哪呢?”
“我在珠海呢,”尤奇说,“您知道,《北部湾大潮》开拍了吗?”
“刘媚没跟你说?”
“她……我跟她联系不上呢。”尤奇说。
“联系不上?哎呀……还没见开拍呢,情况到底怎样,我也说不清楚。我说过,你这个同学,厉害呢。”
“她还欠着我一部分稿酬呢。”尤奇说。
“签合同没有?”
“没。”
“没签就不存在她欠你。”
“那60万不开拍是不是要退回公司?”
“哎呀,她的事我们还是少说为佳。尤作家,什么时候再来南珠呀?我陪你去银滩洗海水澡!”
尤奇怔怔地,没有回答。
银滩,月夜,梦幻般的舞蹈。灼热的液体突然淹没了他的眼睛。
他呻吟般念出了那个深埋在心底的名字。
无所事事的日子令尤奇身心俱疲,一天到晚昏昏沉沉,像没睡够。这天下午杨卫卫不在,尤奇就借口身体不适,跟巫兵说了一声,提前两个小时下了班。回到谭晶家,进了自己住的房间,随手将门一掩,倒头便睡。
真的睡起来,又睡不着了。一片肥大的龟背竹叶子在窗口摇曳,搅得光线荡漾不止。床好像浮起来了,令尤奇有些微的眩晕。他干脆半躺在床头,拿过一本余秋雨的《文化苦旅》,百无聊赖地随意翻阅着。目光迷离中,尤奇看见无数的黑蚂蚁在书页上蠕动。
客厅的防盗门响了一下,有人开门进来了。听那高跟鞋的响声就知是谭晶。还有一个男人,低声说了句什么,谭晶嘻嘻笑。无疑是秦大川。
尤奇没在意,埋头看自己的书。
但是,客厅里的声响变得暧昧起来了。尤奇立即意识到自己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心悬了起来,脸上一阵发烧。他屈起了双膝,背对着门蜷成一团,试图关闭自己的听觉。但他的努力是徒劳的,门没有掩紧,他越是排斥,那些声响越是清晰。
后来总算安静下来了。门响了一声,秦大川走了。他听见谭晶窸窸窣窣地收拾房间,还轻轻地哼着一支流行歌。
尤奇蹑手蹑脚地爬起床,轻轻一推,将门关死。
谁知弄巧成拙,谭晶察觉了,叫道:“姐夫?”
尤奇默不作声。
谭晶砰砰地敲门:“姐夫,你在家呀?!”
尤奇只好把门打开。
谭晶满面酡红,嗫嚅着:“对不起姐夫,我们不晓得你在屋里。”
尤奇窘迫极了,摆着手:“没关系、没关系。”
“对不起,让你难堪了,”谭晶垂着眼帘,“你别在意。”
尤奇拿起旅行袋,往里头装自己的衣服:“我没在意,我是过来人,能理解。”
谭晶立即夺过旅行袋:“你这是干什么呀?”
尤奇想想说:“谭晶,谢谢你收留了我这么久。我想我不该打扰你们的幸福生活了。插在你们的二人世界中,我算什么呀?”
“哎呀姐夫,你别跟我计较了!又不是有意伤你的自尊!”谭晶嘟起嘴道,“你别那么认真,我们什么都没做,就亲热了一下!”
尤奇说:“不是,我住到集团公司集体宿舍去,我们都方便一些。我不能老当电灯泡吧?”
“方便什么?集体宿舍七八个人一间,你能住?”
“别人住得,我也住得。”尤奇说。
“你不是别人,你是作家,你要看书、写作,你需要安静!”谭晶说。
“谢谢你还记得我是个作家,我自己都不记得了。”尤奇叹口气,继续往袋子里装东西,“出来这么久,除了那个电视本子,正儿巴经的文字没写一个,没那个心境,还写什么狗屁作!”
“你要走了,我怎么跟姐交待?”谭晶忧愁地说。
“别扯你姐,我跟你姐没关系了!”尤奇说。
“我知道你们没关系了,可她还这么关心你,那就是还有关系,关系还挺大!”谭晶说。
“你,知道我们……?”尤奇讶然。
“她是我亲姐,我能不知道?”谭晶说。
“那你更应该明白,我没脸面在你这儿住了,你应该理解我。”尤奇说。
“我怎么不理解你?我知道你自尊心强!既使你和姐姐离了婚,你也还是我曾经的姐夫呵。你犟着要搬走,其实是神经脆弱的表现!而且是小心眼。这么一个小小偶然事件,就让你耿耿于怀!你是真古板,还是假道学呵?亏你还是个搞写作的呢。以后,我们保证不在你面前亲热,手都不拉,行吗?”
谭晶看着尤奇,坦诚的眼神很能打动人。
在这样的眼神注视下,尤奇犹豫了,觉得自己有点理屈词穷。
“反正,也住不了多久了。你的试用期快满了,一满就是正式员工,就可以办调动。到时我跟严总说一下,尽快给你分一套住房。你再在我这儿委屈几天,不行吗?”谭晶显得非常诚恳。
尤奇喟叹一声,坐到床上。
“你一定要和打工仔扎堆,我也拦不住你,不过我敢肯定,你一天都住不惯。”谭晶抓过旅行袋,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一一放回原处,接着掏出五十元钱,朝尤奇一伸,“帮我做点事,去买点潮州柑回来。”
“我有钱。”尤奇挡回她的手,兀自走了出去。
晚饭时,两个人都还有点不自在。为掩饰这种不自在,谭晶不停地说话,夸张地笑个不停。秦大川蒙在鼓里,一个劲跟着傻笑,好像他有义务跟着女朋友笑似的。
吃过饭,尤奇就独自散步去了。
他走得很远,一直到了那条沿海岸修建的著名的情侣大道。蜿蜒远去的路灯晶莹璀灿,像一串美丽的珍珠挂在夜的胸前。可灯下除了偶尔掠过的车影,见不到任何行人,更没有依偎的情侣,冷清得很。也许是天凉的缘故吧,深冬时节,即使在这南方的海边,夜风中也有一缕轻寒了。
聆听着海浪的呢喃,凝望着空荡的马路,尤奇形影相吊,心境凄凉。
夜深了,尤奇往回走时出了一件事。一辆警车悄然而来,突然挡在他跟前。三个警察跳下车来,要他出示边境地证、暂住证和身份证。这三证他都有,可没带在身上。无论他怎么解释,警察都不听,就像他从许多的警匪片里看的一样,抓罪犯似的将他恶狠狠地往警车里一塞,要送往收容所,然后遣送回原籍。情急之中,他急忙大呼:“我住在姨妹家,我姨妹的男朋友就是你们公安局刑侦队的秦大川呢!”警察们这才转变态度,对他笑笑,说声误会了,让他下了车。
他背上出了一层冷汗。亏得他在这有谭晶这么个亲戚,如不把秦大川搬出来,结果真是难以想象。
他脚步沉重,摇摇晃晃地回到了谭晶家。
星期天,谭晶和秦大川出去了,尤奇守在电视机前,手里捏着遥控器,让电视节目在香港的翡翠台、明珠台和本港台之间跳来跳去。如今,他千方百计避免与热恋中的姨妹和侦察员在一起。他最大的消遣,也就是独自看看电视了。
电话铃响,尤奇抓起话筒不假思索地问:
“找谁?”
“就找你!”
尤奇听出是谭琴,顿了顿:“哦,是你呀。”
“感到意外?乐不思蜀了?”谭琴问,“怎么样,还好吧?”
“还好。”尤奇说。
“话说得有点勉强呢。”谭琴敏锐地说。
“你……有什么事吗?”尤奇问。
“没有事就不能打吗?别忘了这是我妹妹家。今天还真找你有事呢,告诉你吧,我已经把那件事办了。”谭琴说。
尤奇心里一跳:“哪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