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奇先花了一天时间,将王志的报告文学弄完了。他没有心思为这种毫无艺术价值的应景之作精雕细刻。他也不会主动交稿,王志不催,他是不会交出去的。他想这份稿子可能是唯一使他和丁小颖还能发生联系的东西。
然后尤奇就开始写电视脚本。正如刘媚所说,这种本子确实不难,无非是解说词加画面提示,脉络理清,构思确定之后,就可一路滔滔地往下写了。
这日他只花了大半天时间,就写完了一集。不想再写了,把笔一掷,倒在床上躺成个大字,望着天花板发呆。电话铃响了,他心里一喜,心想可能是丁小颖打来的,她也该回来了。一接听,却是个陌生女子的声音:“先生,您一个人吗?”
“是呵!”尤奇毫无防备。
“那我到您房间来。”
他一怔:“有事吗?”
“没什么事,陪你玩玩呵!”
尤奇心里一麻,顿感毛骨悚然,知道遇到“鸡”了,恐惧得手心发凉,急促地叫道:“别,别,你别来!”
“先生,你别怕嘛,只是玩玩,我又不吃了你,嘻嘻!”
他厉声叫道:“请你自重点,你不怕丑,我还怕染上艾滋病呢!”
尤奇气急败坏地挂了电话。那肉麻的声调里有些成份居然与丁小颖有些相似,这一点特别令他恼怒。转眼一想,又觉处置方法不妥,把“鸡”惹恼了,找上门来怎么办?到时候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尤奇慌忙穿上衣服,带上门,走出迎宾馆。
太阳已经落向内陆一侧,季节虽已是冬天,阳光落到皮肤上,仍有热辣辣之感。他沿着街旁的榕荫漫无目的地游逛了一阵,慌乱的心才平静下来。
榕树下的风非常清爽,富于高含量负氧离子的空气清新怡人。但这并不能使尤奇心情开朗,他郁郁地想念起丁小颖来。
一辆的士在他身旁悄然停下,他没有在意。当瞥见丁小颖从车内出来,笑吟吟地站在他面前时,他一时呆住,不知说什么好。
“尤老师,在寻找什么呢?”她说。
“在找我自己,我自己不见了。”尤奇努力使舌头灵活起来,但话里免不了带点怨气,“你不是陪你的王总去越南了吗?我以为你一去不复返了呢。”
“去了,又回来了,生意做得很顺。”
丁小颖自然大方地挽起他的左臂,将他带到榕树下的一个露天咖啡茶座。她的这个小小的亲昵动作,使他的怨气不知不觉消散了。
他们呷着咖啡,很久没有说话。尤奇相信他们在酝酿情绪和话题。他的目光不时贪恋地掠过她精致秀美的面颊,感到那叫作审美愉悦的东西羽毛一样轻轻撩拨着他的心。
但是他的脸,却保持着一份适度的矜持。
“我们应当好好谈一谈了。”他说。
“谈什么呢?”她的语调似乎迷惘,眼神的清亮却显示她心明如镜。
“谈对我们都很重要的事情。”尤奇说。
“我们?”
“对,我们。”他加重语气。
“我们之间有很重要的事吗?”
“当然有,譬如说未来。”
“未来?”她故作惊奇地瞪着他,“你是不是说,未来你有可能要娶我?”
“如果能走到一起的话,那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这个世界,什么都可能发生!”他大声说。
“瞧你那一脸豁出去了的样子!”她指着他,笑了,但笑得勉强,眼里有薄薄的泪光,“就凭跳了一次舞,亲了几回嘴,就动了娶人的心?你别为难自己了,难道你没有想过,我跟别人也会这样?”
尤奇心中一悸,回避了这个话题:“可我是一片真情可对天。”
“你也太容易动真情了,也许跟你是个文人有关吧。其实,你对我一点也不了解,”她眯起眼,似乎在眺望迷茫的远方,摇摇头说,“你别满脑子浪漫幻想,我们之间不会有未来的。”
“你不要匆忙下结论,我也不需要你马上作答,我只是不想失去那种可能。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尤奇凝视着她的眼眸,“可你要对自己的未来有个基本的打算,你和王志……”
她打断他的话:“请不要侵犯我的隐私!”
尤奇缄默了,她的话像是不打自招,这令他心里不是滋味。
过了片刻,尤奇轻声道:“我是为你好,我知道王志这个人,很随便的……”
她说:“我比你更了解他,作为老板,他不比别的人更好,也不比别的人更坏。”
尤奇说:“难道你甘心永远扮演你现在的角色?”
她忽然瞪着他:“你过去诗写得那么好,为什么放弃了?你在莲城有铁饭碗,还可以搞业余创作,为什么也要到沿海城市来搞电视片,写这种赚钱的‘广告文学’,是你心甘情愿的吗?”
尤奇摇摇头,同时诧异得很,过去他是写过诗,不过那是大学时代的事,后来就改写小说了。他问:“你怎么晓得我过去写诗?”
她两眼急剧地眨了眨,才说:“听王总说的。”
他还是难以释疑,王志不大可能晓得他的过去的。但他懒得管它了,喝了一口甜中带苦的咖啡,目光闪闪地看着她,真诚地说:
“其实我跟你说这些,都是为你好。当然,从本质上来说,也有我自私的目的,想为我的情感之鸟,找一棵可以栖息的树……老实讲,这一段我仿佛灵魂出窍了,我飘在空中,上不巴天,下不着地。找不到你,我好像被人遗弃了一样……”
她用细密的白齿轻轻咬着嘴唇,双眸灼灼,很满足地微笑道:“看来,你真把我当作你的叶曼了呢!”
尤奇沉默少顷,说:“想听我说说叶曼吗?”
“只要你愿意说,我就愿意听。”她说。
“我一直找不到可以倾诉的对象,今天总算找到你了。”
尤奇冲她笑笑,稍稍回忆了一下,就用低沉的语调,缓慢地叙述起来。从如何与叶曼结识开始,讲到他们如何交往,如何分手,直到最后,他如何再也找不见她。讲着讲着尤奇就动了情,一粒泪珠不知不觉从眼角滑了出来。他赶快以一个抓痒的动作为掩饰,把它揩掉了。
丁小颖看来也受了感动,眼睛有一点发红,半晌才说:“这样的结局,真令人遗憾……这么说来,你和妻子实际上已经分手了?”
尤奇一愣,这才发觉,附带把自己和妻子的关系也说出来了,违反了对谭琴的承诺。他内心很有些不安,说:“这事还请你保密,我向她保证过,暂时不向外界公开的。”
“放心吧,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她注视着他说,“我要感谢你对我的信任,我也庆幸自己,长得像叶曼……你是个很真诚的男人。”
尤奇被她盯得有些羞涩了,赶紧把话题绕过来:“别表扬我了,还是多关心关心你自己吧。你对自己的未来还是要早作打算。我等待着你的打算。”
丁小颖温顺地点头:“有了打算,我会告诉你的。不过有打算也许不如没打算好,免得失望,人算往往不如天算……”
她朝天上看了看。透过榕树枝叶,可见到蓝天明净如洗。她忽然站起来,笑道:“我看还是说点开心的吧。我现在有个打算,不知你同意不同意?”
“你说吧。”尤奇着迷地欣赏她颀长的身材。
“今晚有月亮,我们去看海上升明月,怎么样?”
丁小颖偏偏头,极具诱惑力地微笑着。
“举双手赞成!”
尤奇兴奋地跳了起来。
黄昏时分,尤奇和丁小颖一人租一辆自行车骑着,穿过街道,穿过建筑工地,穿过大片大片已出让给外商的甘蔗地,穿过没有人烟的海边树林,经过一个多钟头的急行疾驶,来到了海边。
呈现在他们面前的,仿佛是一个梦境。
半边皎洁的月亮,已升起在墨蓝幽深的夜空;耀眼的月光无声地泼在海面上,如同镀上了一层水银;细微的海浪卷着银色的碎片,向着沙滩一波又一波地推来;而沙滩犹如一条巨大的鱼侧着身子躺在海边,任海水一遍又一遍洗刷它银白色的肚皮。
他们不敢出声,悄悄支好自行车,手牵着手,蹑手蹑脚地走进幻梦之中。他们迫不及待地蹭掉脚上的鞋,赤脚踩在沙滩上,温热细软的沙子摩挲着脚掌,有种说不出的舒适感。海风宛如一只看不见的手,温柔地抚摸着他们的身子和头发。
走到沙滩中央,他们便停住了,依偎着,伫立不动,屏声静气地倾听着大海舒缓的呼吸。月亮如一只亮晶晶的眼,安详地注视着他们。他们感到被一种阔大无边深厚无比的温情所包容。天空,大海,沙滩,月光,海风,还有他们,仿佛全融汇在一起,同在尘世之外,同在宁静之中。
他们背靠背坐下来,没有言语。语言已成为多余的东西。银白的沙滩迤逦远去,没有尽头,见不到一个人影。尤奇抓起一把沙,让那些洁白的沙粒从指缝里漏下,挂起一道小小的瀑布。海的气息一阵阵扑面而来。海浪与沙滩的私语无止无休。
他们不知在这梦中沉浸了多久,月亮在天空里又升高了一些。尤奇侧转身子,只见她眺望着海天交接处,眼里闪着幽光。月光勾勒出了她脸庞的轮廓,又在她面颊上敷了一层淡淡的银霜,使她显得愈发纯美,圣洁,素雅。她瞟瞟他,心有灵犀的样子,嘴角稍稍一咧,一朵笑容无声地开在月色里。尤奇禁不住怦然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