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尤奇在迎宾馆门口租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往市中心的半岛夜总会而去。
这种三轮车类似三轮摩托车,车厢设在右侧,车蓬很高,没有间壁,乘客与驾车人处于平行位置,即可随意欣赏街景,又能与驾车人交谈。当地人把这种人力车叫作“柔姿的”,尤奇曾几次向车夫打听,却都不知这名字源出何处。
夜幕已经降临,海风从北部湾柔柔地吹来,穿过树林后,羼杂了浓郁的花香,清清爽爽地拂到尤奇脸上,令他心旷神怡。他贪婪地呼吸着芬芳的空气,恍惚中觉得丁小颖刚从面前走过。就如过去与叶曼幽会一样,他被丁小颖弄得心旌摇晃,魂魄出窍了,那种恋爱的感觉又回到了身上。
望着街道两侧那些诡谲多变的霓虹灯,尤奇不由得想起,她初次见他时的惊愕,偷窥他时目光不期而遇的慌乱。那种慌乱是很有内容的,虽然很短暂,只在一两秒钟之间,可还是被他捕捉到了。她为何慌乱?他明明不认识她,她为何又说见过他?他猜不透。莫非,她那时的慌乱和今日的约请之间,有某种内在联系?
半岛夜总会的霓虹灯招牌徐徐移近了。
尤奇刚下三轮车,就看见丁小颖站在一棵笔直的槟榔树下向他招手。修长的槟榔树和苗条的她似乎形成了一种对应关系。他急忙跑过去,握住她伸过来的温软的小手,心颤颤地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没事,我也刚来,”丁小颖冲他粲然一笑,“咱们进去吧。”
尤奇随她进了舞厅,找了张空桌坐下。她招招手,让侍应生上了两个果盘,两杯菊花茶。
灯光很弱,他们品着茶,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尤奇不时窥看她那映照在朦胧光线之中愈显神秘动人的面庞。聊了半天,尤奇也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
他早已是神不守舍。
丁小颖忽然看定他,用纯粹的莲城话说:“晓得么,我们是校友呢!”
尤奇两眼一亮:“你也是莲城师院毕业的?”
“是呀,只不过比你低四届,你毕业之后,我才考进去。”丁小颖眼眸晶晶发亮,好像还想就这话题说下去,抿抿嘴,却又不说了,扭头看着舞池,心事重重的样子。
一支慢四舞曲悄悄曳出,舒缓地在舞厅里弥漫开来。对对舞伴走向舞池。尤奇问:“怎么没乐队?”
“这是情调舞厅,没乐队的。”她说。
“哦……莲城好像还没这种舞厅。”他说。
“也有了。上星期我回去过。”
她的声音刚落,四周的壁灯逐一熄灭,只剩下玻璃地砖下一圈小灯在闪动。她的面庞成了一团模糊的影子,但尤奇清楚地看见她的手朝他扬了起来,说:“我们跳舞吧。”
他机械地握住她的手。跳这种舞,显然是不需要什么绅士风度的,他对此没有思想准备,心跳得厉害。他被她带入舞池后,竟然四肢僵硬,不知舞步该怎么走了。
她仰起脸看他,晦暗之中,她的双眸闪出清澈而关切的光泽:“你文章写得那么好,难道不会跳舞?”
尤奇有点口吃:“我,我会跳……可我,我是头一回进这种舞厅。”
他感到她无声地笑了一下。
她把左手轻轻抚在他肩上,说:“你全身放松,这种舞不要任何花步,跟着感觉走就是。”
尤奇闻言心头又是一颤:这语言,这口吻,与他当初教叶曼跳舞何其相似!他愈发紧张,手心都出了汗。他只好由她带着他,在黑暗中慢慢游走。她头发的芬芳气息不时透入他的鼻腔,令他有些晕眩。
“对,就这样走,人就像浮在音乐里一样,两人要和谐、融洽……”她低声指点着,又说,“这种舞,最适合情侣们跳,情调舞其实是情人舞。”
这句话像是在暗示,尽管她说得很自然。尤奇刚刚松弛一些的心又紧张起来。他对自己很不满意,他不知道自己恐惧什么。
这时地下的小灯也熄了,他感到跌入了黑暗的深渊中。他一点也看不见她,只能用手感觉。他的心高高悬了起来,漫过头顶的音乐令他窒息。舞厅的门偶尔打开一下,闪过来的光线使他瞥见周围的舞伴都已搂抱在一起。
尤奇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突兀地问黑暗中的她:“你……你怕吗?”
她愣了一下,反问道:“跳舞有什么好怕的?”
他的脸一阵烧,他猜测,她恐怕已洞悉他紧张心情的复杂内涵。
他默不作声,一时竟沮丧极了。
好容易跳完这一曲,回到桌边,他的情绪仍未好转。她用牙签戳了一片梨,殷勤地递给他。他默默地咀嚼,竟不知那梨片是什么滋味。
她盯着他问:“你怎么了?是不是我得罪你了?”
他摇摇头:“不不,我容易走神……”
她笑道:“那是我这个舞伴太没有吸引力了。不过,我发现你这人,思想负担太重,太拘谨,放不开,没必要。我请你跳舞,是让你来轻松轻松的。你不轻松,那就是我的失职。”
他忙说:“没你说的那么严重。我一定争取轻松下来!”
说完之后,他发现自己真的慢慢放松下来了。
舞曲再次响起时,他就主动地邀她下了舞池。灯光熄灭了,他和她合着节拍在音乐之流里游动,宛若两尾小鱼。她的脸离他很近,她的气息直接吹到他脸上来。欲望潮水般从他心头涨起,渐渐地充满了全身,使他的身体不安地扭动。他气喘吁吁地抵抗着欲望的进攻,抵抗的结果,是他的手不由自主地痉挛了。
这时,她轻声说:“你放松一些。”她的话体贴而亲切。接着,她轻轻捏捏他的手,并且把她灼热的面孔贴在他的胸脯上,梦幻般地说:“你……就把我当作叶曼吧。”
尤奇眼里发热,一股感激之情从心底喷涌而出。依偎在他胸前的她仿佛真的幻化为了叶曼,她的熟悉的体香冲晕了他的头。他感到自己飘起来了,他悬浮在空中,没有着落。他总得要抓住点什么东西才行。于是他就不再控制自己了,蓦地将她拥入怀中,死死抱定……过了一阵,就埋下头,狂吻她的脸,在那张滚烫的脸的各个部位都留下了涎水。然后他就让自己的嘴和她的嘴胶着在一起。
他们一边吻一边挪动脚步。尤奇不知道这个吻持续了多久。他们不再说话,因为语言已完全多余。他们吻完了后来所有的舞曲。
后来,他们在夜深人静的街头告别。在灯光下,尤奇有点不安,说:“我希望,今天晚上我没有冒犯你……”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她说,“我谢谢你。”
毫无疑问,他在南珠的生活发生了质的变化。
他渴望着与丁小颖再次见面。
他冥冥地等待着。他想丁小颖会抽时间来迎宾馆看他的,她若想来,很容易找到借口。而他若贸然去找她,是不妥当的。
但是第二天丁小颖没来。
第三天她还是没来。
尤奇伏在桌上,揪着自己的头发,烦躁不安。报告文学写了一半,却没法继续下去。面对稿纸,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并非初试风情之人,但他不能不承认,她是继叶曼之后,又一个令他不能自己的女子。
尤奇觉得,他是动了真情了。
他难以按捺自己的情感了,一个电话打到莲珠公司。他的心怦怦直跳,希望是她接电话。
电话里却传来王志的声音:“哪位?噢,是我们的作家呀!文章写得怎么样了?有什么困难吗?”
尤奇心里一沉,只好说文章快写完了,也没有什么困难。
“那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尤奇噎住。他当然不能说要找他的女秘书的。
他灵机一动,随口撒了个谎:
“哦,是这样的,那天丁秘书送材料来,把她的手袋丢在我这儿了。”
尤奇希望王志让丁小颖来接电话,但是王志说:“好,我会转告她的。作家,你不要着急,文章慢慢做,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尤奇应付了几句,挂了电话。
丁小颖也许不在公司里吧?那她既然有机会外出,为何不到我这儿来,而且电话都没一个呢?他胡思乱想。
尤奇打开电视,倒在床上,等她来拿她的“手袋”。他给她制造了一个借口,她没有理由不来。她应该明白这个借口的丰富内涵。她不能把那个无比珍贵的“手袋”撇在这儿置之不理!
时间一分一分地捱过去了。尤奇不敢出门去,怕错过与她相见的机会。中午开饭时,他只用了10分钟就进完餐,匆匆回到房间里。中午这段时间她是最有可能来的。他不想失之交臂。
但是丁小颖没有来。
直到夜幕降临,房门都没有如他期望的那样被敲响。他心里一片混乱。他就像一个囚犯等待亲人探监一样等待她敲门。世界上最令人难受的莫过于等待敲门了!他几次跃身而起去开门,却发现门外空空如也,那美妙的敲门声只响在他的幻觉之中。他时而踱来踱去,时而乱换电视频道,像一匹困兽,徒劳地折磨自己。
倍受情感煎熬的尤奇觉得自己已经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类似一条搁浅在沙滩上的鱼,无奈地张着嘴,喘着最后一口气。
突然,电话铃尖厉地响了起来。
他吓了一跳,紧接着扑过去,紧张地抓起话筒。
是她!
“听说你找过我?”她的声音很平静。
他语无伦次:“是的,我……你不知道我……”
“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那公事公办的口吻使尤奇怔住了。她忽然变得很陌生,很遥远,她像在地球的另一边。尤奇冷静下来,想想说:“我一直在等你。”
“等我干什么?”她似有几分迷惑。
“你的手袋丢我这儿了,我等你来取。”他贴紧话筒,听她有什么反应。
“真的吗?”她顿了顿,“不要紧,我买个新的就是。”
尤奇急切地说:“你怎么能这么随便呢?它在我看来相当珍贵,我非常非常看重它,你不能弃之如敝履!”
她在电话里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