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刘媚说:“在书房给你开了铺,你洗洗,早点休息吧。明天我们去南珠。那个伍副市长三天两头打电话催我去,要不是等你,我早走了。”
尤奇十分诧异:“到南珠干什么?”
“写电视本子呀!噢,这事没来得及跟你细说。”
刘媚这才把来龙去脉跟尤奇叙述了一遍。
原来,一个月前,欧总带一帮人去南珠考察房地产市场,刘媚也跟去了。南珠位于北部湾,是个半岛,有红树林,还有银色沙滩,风景十分迷人。刘媚原本是去观光的,不想在酒桌上与该市的伍副市长混熟了。伍副市长热情地邀请她去南珠写作,住海边别墅,食宿费用全由他负责。刘媚就提出,南珠的改革开放形势不错,值得拍一部十集电视片来反映反映。伍副市长觉得这主意不错,就说好呀,这电视片就由你来做,我给你准备资料!两人一拍即合,把这件事定了下来。
尤奇这才知道,深圳并不是他此行的终点。
“写本子的事,还是要你多费心呢,你晓得,我是写诗的,这方面不如你在行,”刘媚显出少见的谦虚,说,“报酬嘛,不会亏待你的。这个片子做好了,有了名气,你还怕找不到好工作?”
“好,我尽力而为。”尤奇慎重其事地点点头。
夜里,尤奇躺在书房的钢丝床上,四肢瘫软,非常疲倦,但很久没有睡着。昨日还在莲城,今天就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了,人生真是变幻莫测呵。
快入睡时,他又模模糊糊地想:这就是寄人篱下吧?
尤奇是头一次坐飞机。
这是一架只有六七十个座位的小飞机,尤奇没注意它的机型,也没在意航班号。他捏着登机牌一步不离地跟在刘媚身后,尽量不让自已显出生疏与好奇的神色。他有点紧张,空中小姐的美丽笑容也没让这种紧张得到缓解,系安全带时,他竟想到了命悬一线这个词。飞机升空了,他感到身体被拔了起来,头一阵晕眩,心怦怦直跳,宛如要从胸膛里蹦将出来。他强自镇定,侧脸瞟瞟刘媚,只见她一副神态自如的样子,就暗暗说了自已一句:你真是个乡巴佬,还不如一个女流之辈呢。
飞机穿破了云层,进入平稳飞行状态。尤奇平静下来,往舷窗外望去,只见厚厚的棉絮般的云彩一望无际地铺展在机翼下,上面是湛蓝深邃的天空,无比的高远,景象煞是壮观。但是,尤奇心里发虚,那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感觉布满了他的全身。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种悬空感一直都跟随着他,挥之不去。
从深圳到北部湾畔的南珠市,飞行距离很短,不到一小时就到了。降落前遇到了一片积雨云,飞机剧烈地颠簸了一阵,尤奇自然又是一阵惊慌,连刘媚也白了脸。但终归是有惊无险,黄昏时分,飞机平安地落了地。随着飞机轮胎与地面的一阵摩擦,尤奇把一口长气吁了出来。
尤奇紧随刘媚出了出站口。刘媚四处张望,寻找接站的人。许多人举着各种各样的小纸牌,上面写着客人的名字。尤奇一块一块地搜索过去,也没看到哪块牌子上有刘媚的大名。乘客们陆陆续续走光了,只剩下了他们俩。
“怎么回事?”刘媚嘀咕着,脸上出现了生气的表情。她掏出一张磁卡,插进身边的磁卡电话里。
“喂,伍市长吗?您好,我到了。嗯,在机场呐……不,还有我一位男同学。我想尽快把本子弄出来……什么?市委常委还没研究?那你还催得那么急?我还以为……登机前给你打电话你都没有说,你怎么能这样呢你!……你把我们扔在这儿不管了?……好,我等着,见面再说。”
尤奇忍不住问:“怎么回事?”
刘媚眉头蹙起,显然不想多说,挥挥手道:“等着吧,他叫王秘书马上来接我们。”
过了大约四十分钟,一个夹着皮包的小个子男人晃着一张酱色的脸过来了,远远地伸出一只手:“刘小姐对不起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
刘媚鼻子里哼了一声,伸出手象征性地握了握,把尤奇介绍给他。王秘书殷勤地接过刘媚手中的袋子,带他们出了候机楼,上了一辆小轿车。无论是王秘书的广式普通话还是他那紫外线光顾过多的面庞,都让尤奇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地方特色。
夜色已经降临,带着海腥味的风扑进车里来,一棵棵的树影从窗外一掠而过。刘媚对这样的接待显然不满,一路上一言不发。小车减速进城,转过几条小街,驶进一个灯火通明的处所。尤奇往大门上方一看,红色霓虹灯眨动着“迎宾馆”三个大字。
王秘书到总服务台作了登记,开了两间房,然后送他们去房间。刘媚住306,尤奇住隔壁,308。放下行李,尤奇也无心收拾,觉得此行有点不对劲,仿佛人还悬在空中没下来,就去了刘媚房间。
刘媚正询问王秘书:“伍市长呢?”
王秘书笑得牙齿一白:“哦,伍市长夜里还有个会,特地嘱咐我好好安排刘小姐,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是吗?”刘媚的鼻音开始重起来,想想又说,“他不是说好来见我的吗?”
“这个,我不太清楚,”王秘书有些困窘了,搓搓手说,“伍市长没说。这样吧,既来之,则安之,一路辛苦,刘小姐你们早点休息吧!”
王秘书一边勉强地微笑着点头一边退出门外。
王秘书一走,刘媚就忿忿地掏出通讯本,拨打伍副市长的手机。她将话筒紧贴耳朵,两眼盯着墙壁一眨不眨,脸部板起。
尤奇坐在床上,默默地凝视着她,心里忽然想,一个单身女子,也真不容易呵。
半天不见刘媚说话,后来她将话筒重重地搁上了。
“怎么了?”尤奇小心地问。
“不是东西,他关机了!他躲着我们!”刘媚将手中的圆珠笔甩到桌子上。
尤奇想想说:“也许有他的难处,这么大的事,他一个副市长做不了主。”
刘媚说:“做不了主就别乱做主嘛!”
尤奇说:“也许他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你真来了!”
“说说?”刘媚眉毛一挑,“他还寄了好多资料给我,电话催了又催,比我还热心呢!”
“那,这是怎么回事?”
尤奇让刘媚把前因后果又细说了一遍。
古人云,旁观者清。尤奇稍作揣摸,就看出了眉目,微微一笑道:“刘媚,这个伍副市长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刘媚说:“是吗?”
尤奇说:“他不是在酒席上频频给你夹菜,几乎只和你说话么?那是他只对你感兴趣。他说他也写过什么科普小品,那是跟你套近乎。”
刘媚又说:“是吗?”眼神却一点也不感惊奇。
尤奇说:“你要不是个单身女子,人又长得这么漂亮,而且还会写诗,他会这么热情?要换了我坐在他身边,他瞧都不会瞧我一眼。”
“是吗?”刘媚的鼻音轻了一些,嘴角黑痣边滑出了一缕笑意,“难道,我还有这么大的魅力?”
尤奇说:“刘媚你对自已的魅力估计不足啊!人家本来是打好了如意算盘的,以写电视片为由把你约来,请你住海边别墅,然后是单独拜访,畅谈甚欢……等等等等,浪漫得很。结果,你倒好,把一个男同学邀来了!这算怎么回事?不是大煞风景么?他还有兴趣会见你?”
“难道真是这样?”
刘媚喃喃自语,好像还不太相信。但尤奇从她那清明安定的目光看出,她是早知此事的底蕴的。她聪明得很,不是那种漂亮的蠢女人。
尤奇怕她为难,就说:“没什么,拍不成就不拍,我回深圳找工作去。只当来旅游一次,也是一番经历嘛。”
“那不行,不能这么不了了之。”刘媚说,“伍宝林这么耍弄了我一盘,别想这么轻易溜掉。这个电视片,我是拍定了!”
尤奇这才知道了那位想入非非的副市长的名字。
接下来,刘媚给尤奇上了一堂生动的电话交际课。她抱着桌上那部电话机,先打通王秘书,问到了南珠市大部分党政部门头面人物的电话号码,然后根据自已的选择一个一个地打过去:
“喂,您好!是某某书记(或某某市长、部长)吗?您日理万机,找到您真是不容易啊!您不认识我,但我知道您……我们是从深圳和北京过来的电视制作人,对,拍电视的……贵市的改革开放很有成绩,当然,和您的英明领导分不开……是吗?所以我们想拍一部电视政论片,站在全国的改革开放的大趋势这样一个高度来反映我们南珠市的改革开放进程,拿到中央电视台的黄金时段去播放,争取轰动它一下……是吗?对对,成绩是需要总结的,不然谁知道?南珠的经验并不只属于南珠自已,它是既有典型性又带普遍性的。对呀,好多上了电视的都不如你们嘛……片名初步定为《北部湾大潮》,十集,要拍就拍大气一点……是吗?希望能得到您的大力支持噢,到时还要请您上镜头哟!对对,要在全国震响……是吗?您挺谦虚的,都像您这样,片子只怕没法拍哟,该表彰的还得表彰,对对……至于经费,市里能支持当然更好。我们不是冲钱来的,南珠要不在全国人民面前树立起自已的形象,那不仅仅是你们的损失啊!所以现在最要紧的,是市里要支持这个事,先运作起来……对对,我们住在迎宾馆,我在306……是吗?我一定向您请教……拜拜!”
刘媚的普通话顺溜得很,不带半点莲城口音,语调时而清脆有力,时而轻柔婉转,时而亲昵,时而妩媚,并且不断地向那看不见的受话人挥舞各种手势。尤奇开始听来很不自然,特别是个别句子让他起鸡皮疙瘩,但因与自已利益相关,又出自刘媚之口,慢慢地竟也听顺耳了。到了后来他感到刘媚不是在说话,而是在用声音调制一杯杯颜色味道各不相同的酒,那酒能醉倒各式各样的人。
这一通电话打下来,花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几乎所有接电话的南珠领导都声言支持这件事。尤其那位叫陈国强的管意识形态的市委副书记,非常热情地说一定抽空来拜访。
扔下话筒,刘媚舒展开了眉头。
尤奇问:“有希望么?”
“走一步看一步吧,希望总是有的,”刘媚不无自得地说,“尤奇,你看我做事还行吧?”
尤奇再次领略了她的诗外功夫,赞叹道:“刘媚你真让我开了眼界呢,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没想到你到深圳修炼到如此境界了,佩服、佩服!”
回到自已房间,躺在床上,尤奇还在想:是一根什么样的魔杖点拨了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