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奇一早就起来,独自在院子里散步。
迎宾馆面积不大,除了他住的这幢五层的主楼外,还有几幢别墅式的二层小洋楼掩映在绿树丛中。院子里任何一个角落,都被葳蕤的热带植物所占领。甬道旁,是几排高大的菠罗蜜树。尤奇十分好奇地在树下徘徊,仰头凝望。这种硕大的热带水果真是奇异,它都是结在树干上的,而不是在树枝上,显得格外的另类,大的果实有西瓜大,怕有十几斤重,已经成熟了,小的呢还如一枚枚青橄榄,嫩生生的,似是昨晚才从树干里钻出来。从这样的情形看,它不是一茬茬的,而是一年到头不停地开花、结果、成熟,就像人的思想一样,老的想法还没有去掉,新的念头又纷纷冒了出来。
空气非常清新,据说其中的负氧离子含量比内地要高出几十倍。有淡淡的花香随风流动。
尤奇贪婪地做着深呼吸,让那芬芳之气透入肺腑深处。
他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回到一棵菠罗蜜树下,忍不住伸手去摸一颗菠罗蜜时,听得刘媚在身后道:“尤奇,莫让菠罗蜜砸破了脑壳哟!”
尤奇一回头,见她挎着坤包伫立面前,眼圈明显发青,便多瞧了一眼。
刘媚很敏感:“我是不是有点像熊猫?”
尤奇忙摇头:“哪里,只是更希腊了。是不是夜里没休息好?”
“是呵,跟欧总通了个电话,差不多聊了个把小时,转钟一点多才睡。”
“哦……”尤奇瞥她一眼。
“他很关心我们。我呢少不了要向他大吐苦水,说一番伍宝林的不是。”刘媚仿佛不经意地说。
“他怎么说?”
“他不会轻易表态的,特稳重,当领导的嘛……不过他当然尽量安慰我喽,说就当来玩一趟,弄不成回去就是。可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我怎么能打退堂鼓?”刘媚话头一转,“哎,尤奇,你说,欧总给你什么印象?”
“惊鸿一瞥,谈不上多深的印象,”尤奇想想说,“就像你说的,特稳重,很矜持,好像还颇有城府。”
“这一点不奇怪,他是师级军官,而且是搞情报工作的,只是没穿军装而已。他领导的这个集团公司是有军队背景的。呃,你别到处乱说,也别乱问哟!”刘媚叮嘱道。
我问什么,不都是你自己说的吗?尤奇心里嘀咕着,晓得刘媚的虚荣心又发作了,无非想显摆显摆,就说:“看样子,欧总对你很好呀!”
“他很崇拜我,觉得写诗的女人了不起,”刘媚微微一笑,压压嘴角,“他是我的学生呢。他在党校读研究生班,我去上过几堂文学课。”
尤奇已经看出刘媚与那位欧总关系非同一般,但这只能心照不宣的,就开玩笑道:“不愧是莲城师院的校花,走到哪里身后都不缺崇拜者哟!”
两人说笑着往大门外走,准备去喝早茶。喝早茶是广式说法,其实就是吃早点,这种说法跟过洋节的习惯一样随着时光推移而由南向北蔓延,成为一种时尚,像莲城这样的内陆城市也概莫能外。尤奇瞟见了大门一侧的招牌,才明白这迎宾馆也就是市委市政府的接待处。
早晨的街面上非常安静。街两边的榕树枝叶如盖,遮天蔽日,细长的气根流苏一般在晨风里摇晃。南方沿海城市都有过夜生活的习惯,人们一般要八九点钟才出门,除了酒楼茶馆外,大部分店铺还没开门。刘媚领着尤奇上了一家酒楼,挑了张临街的桌子坐下。刘媚忽然说:“我找个人来陪吧,不然太寂寞了一点。”
尤奇很诧异:“你在这还有熟人?”
刘媚挑挑眉:“哦,是深珠公司的冯总。深珠公司是欧总在这儿办的一个分公司。欧总交待过了,我们有什么困难可以去找冯总的。上次来就是他接待的,一个很热情的年轻人。”
刘媚随即在收银台挂了电话。不一会,冯总就出现了,确实年轻,与尤奇年龄相仿,也确实热情,一见如故地握住尤奇的手直摇,连说欢迎欢迎。坐下后还直埋怨刘老师没有及时报告到达南珠的消息,让他有失远迎了。他口口声声称刘媚为刘老师,很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样子,后来通过自我介绍,尤奇才晓得他也是一个知识人,是北京经济学院的硕士生。
三个人边吃边聊。主要是刘媚和冯总在聊,尤奇默默地听着,出于礼貌,才偶尔地插上一两句话。冯总介绍说,这南珠自列为沿海开放城市后一直默默无闻,近两年搞了房地产开发之后才声名鹊起,它的所谓经济奇迹就表现为炒地皮。但现在,炒地皮的热潮已经过去,许多房地产公司被套牢,市政府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你要它掏出钱来拍电视片,几乎是不可能的。刘媚不以为然,坚信她的电视片能够拍成,聊得兴致勃勃。尤奇却恍恍惚惚的,听着听着心思不知飞到哪儿去了,只觉得这一切和他没有什么关系。茫然之中,他真不知自己坐在这里干什么。
喝过早茶,回到迎宾馆,已是上午十点。刚进刘媚的房间,一个眉清目秀的服务员敲敲门进来了:“请问,你们续不续房?”
刘媚一愣:“什么意思?”
服务员说:“你们的房间只登记了一天,十二点以前要退房。如果续房,请马上到总台办理手续。”
刘媚瞟了冯总一眼,脸红了红,马上又白了,气忿地说:“你,你们居然要赶我们走?南珠人就这种素质?难怪你们改革开放了这么多年也没搞出什么名堂来!知道我们是谁吗?我们是你们伍市长请来的,是来给你们拍电视片的,你竟然要赶我们走!”
服务员怯声道:“对不起,我们只是照章办事……还有昨晚的电话费,六十六块,也请付了,要不总台不会开通电话了。”
刘媚抓起话筒听了一下,随即放下了:“好呀,连电话也掐断了,真要将我们扫地出门!好,我们走!”说着板起脸,胡乱地收拾东西。
服务员说:“要不,你们找伍市长说一下,要他给总台打个电话。”
刘媚眼睛一瞪:“说什么说?我们是来要饭的吗?南珠不欢迎我们就不拍电视了吗?会拍得更好!我们走,招呼都不要跟伍宝林打!”
冯总拦住刘媚说:“刘老师消消气,服务员知道什么,肯定是没衔接好,别和她们计较。这样吧,续房和电话费的事,交给我去处理,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
“你别管!气死我了,我不想干了!”刘媚一屁股坐到床上,气忿难平。
“这点小事,好处理的。”冯总对尤奇使了个眼色,出门去了。
尤奇这才想起自己的责任,忙上前劝慰:“冯总说得对,小事一桩,你就别生气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呐。”
刘媚鼻子里哼哼说:“我主要是生伍宝林的气,太小人了!”
尤奇说:“也许是他的秘书太不会办事了。”
“也许是他收不了场,故意赶我们走!”刘媚说,“我真的就这么走了?他想得美!请神容易送神难!”
两人正说着,敞着的门被敲了两下,进来一个提着皮包,梳着油光水滑的大背头,肥肉堆积的脸上嵌着一对小眼睛的人。
“请问,是刘媚小姐吗?”
“我是,”刘媚起身和他握手,“您是──?”
“我是陈国强”。
“噢,是陈书记呀,有失远迎,请坐请坐!”刘媚以夸张的热情摇了摇陈书记的手,将他让到沙发上,又将尤奇作了介绍,“这位是《北部湾大潮》的编剧,著名作家尤奇。”
尤奇被著名两个字弄得脸上一红,忙与陈书记握了握手。
“陈书记,我还以为见不着您的了。”刘媚说。
“此话怎讲?”陈书记有点诧异。
“我们正准备返回深圳呢。才住了一天,你们的迎宾馆就不迎宾了,逼着我们退房。”刘媚说。
“有这种事?我要狠狠批评他们!”陈书记随即从皮包里掏出手机来打,“喂,刘主任吗?我陈国强呵……《北部湾大潮》剧组有两位同志住在这里吧?听说要赶他们走?这样不对嘛!人家是来宣传南珠的嘛,接都接不来的嘛……他们的食宿都挂在接待处帐上,对。住几天?住几天挂几天。就这样。”
这时冯总回来了。刘媚便指着冯总说:“这是深珠公司的冯总,要不是他帮我续了房,劝我留下来,我又考虑到拍电视片的大局,我们真走了呢!你们的伍副市长太不够意思了,言而无信,把我们接过来,就扔在这儿不管了!”
陈书记笑得眼一眯,眼睛就不见了,只剩下两条缝,摆摆手说:“也不能怪他言而无信,你们拜错码头找错人了。他一个管科技的副市长,连市委常委都不是,有什么权力决定拍电视片?他作不了主的了。能作主也是越权,宣传文化这一摊子都归我管。”
刘媚说:“我们也晓得意识形态都由您管,所以一来就向您电话请示汇报。这下好了,就像红军长征途中望见了北斗星,有您指引方向,我们就不会走弯路了!您一定要支持我们哟!这样吧,我们邀请您担任此片的总策划,不知陈书记意下如何?”
“我可以给你们做点协调工作,至于头衔嘛,无所谓的啦。最困难的,是资金问题,没有这个──”陈书记伸出右手作了个点钞票的动作,“是办不成事的了。”
刘媚说:“我框算了一下,十集,大约需要60万。并不是个大数,花60万拍个电视片来宣传南珠,还是非常值得的。”
陈书记笑道:“对深圳来说不是大数,可对南珠来说,可就不小了。市财政困难得很,发工资的钱都是借的。要市里拿钱,几乎没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