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奇领着谭琴上了莲江酒楼。
请妻子吃饭,尤奇是第一次,他想,也许是最后一次。
尤奇挑了张临窗的桌子坐下,抄起茶壶给谭琴和自己斟茶。窗外是碧波闪闪的莲江,江天寥阔,渔舟来往,沙鸥飞翔,风景很好,可惜他没有闲情逸致,无心欣赏。
谭琴说:“今天怎么有这份雅兴?”
尤奇淡淡一笑,避而不答,推过菜单,叫来小姐,要谭琴点菜。谭琴快捷而熟练地点了几样菜,盯着尤奇说:
“看来,是最后的晚餐喽?”
她很聪明,也很敏锐,一眼就看穿了问题的实质。倒叫尤奇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微微涨红了脸,呷了口茶,少顷才说:
“我停薪留职的事,你大概已经知道了吧。”
谭琴说:“这么大的事,你也不事先通个气,无非是要狠狠地蔑视我一回。”
尤奇说:“其实……我们的蔑视不是对等的也是相互的。”
谭琴望着窗外说:“你对我从来都是锱铢必较,而且,从不放过机会……”
“对不起,我也许是太苛求于你了,有些事情,确实做得不够男子汉。”尤奇说。
菜上来了,尤奇给谭琴装了一碗汤。他机械地吃了一口菜,没尝出什么味道。
“其实我并不反对你停薪留职,以你这样的个性,憋在机关里太难受了,机关不适合你。”谭琴说。
“应该说是我不适合机关。”尤奇说。
“可是我更怀疑,你出了机关,又能干什么?下海经商?不被海水呛死才怪。”谭琴瞥瞥他,“不是我小看你,有句话说得好,性格即命运。”
尤奇想想说:“树挪死,人挪活,我就不信闯不出自己的一片天。我已经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再受苦受累,也比在机关受气好。”
“当然,你同时也是为了躲开我。”谭琴说,筷子在一盘酸豆角炒肉里胡乱翻动,“你那小心眼里想了些什么,我清清白白。”
尤奇红红脸,鼓鼓勇气,把琢磨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谭琴,结婚这么多年,我唯一一次对不起你的事……就是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外情。我应该向你忏悔。现在,她下落不明,我不知在这件事上,你有没有做过什么。”
谭琴说:“我一没像泼妇一样骂街,二没有向组织上告发你。我对你够宽容的了。我只做了我这样身份的女人应做的事。”
尤奇揣摸她的话,说:“这事伤害了你,我非常抱歉。可我觉得,与此相比,我们这种互相伤害、同床异梦的婚姻生活,显得更不道德。”
谭琴两眼一下直了,红红的瞪着他:“尤奇,你就是这样给我们的婚姻做总结的吗?”
尤奇忙说:“我承认,我们婚后的五年,都是很和谐,很美满的。可最近这一年……都说婚烟是只鞋,舒不舒适只有脚知道,谭琴,你难道不感到痛苦吗?”
谭琴说:“你想脱掉这只鞋了?”
尤奇避开她的目光:“你我都知道,不可能回到从前了的,既然如此,不如都解脱了吧……这事其实该你提出来的。我并不想先发制人。”
“那又有什么区别?我知道,你是想甩掉包袱,轻装上阵。”谭琴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我同时也是想断自己的后路。如果你同意,就把手续办了。我写好了协议,一式两份,你看看,没什么意见就签个字。”尤奇从皮包里拿出两份打印好的离婚协议,递给谭琴。
谭琴仔细地阅读协议,面容显得很平静,这让尤奇放心了许多。在许多问题上,她还是通情达理的。协议非常简单,他们没有孩子,也没有财产分割──尤奇提出把住房和所有家具都留给谭琴。
看完协议,谭琴沉吟一会,说:“字我可以签,但手续还不能办。”
尤奇不解:“为什么?”
谭琴说:“你又要鄙视我了的。最近中央有精神,党政机关不允许办经济实体,我打算回机关,组织部门已经考察了我,职务上可能会动一下。我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授人以柄,说三道四。我还需要一个名义上的婚姻。就算请你帮我一个忙吧,时间不会很长的。”
尤奇点头:“行,这个忙应该帮。以有利于你进步为标准,什么时候你觉得合适了,就拿协议去办事处把手续办了。你找找熟人,不一定要我到场了吧?”
“到时候再看吧。反正我们私下里就算了结了。你要在外面遇到可心的女子,尽管和她蒂结连理,我不会告你重婚的。”谭琴一笑,脸有点变形。
“我可不敢以身试法。再说曾经沧海难为水,不会那么快的……”尤奇在两份协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谭琴也签下了名,收起一份,将另一份递给尤奇,手忽然一颤,说:“尤奇,我们这就算恩断情绝了吧?”
“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吧?”尤奇尽量平淡地说。但他心里一根筋被扯动了,倏地一阵钝痛……
两人吃完饭,下了酒楼,没有搭车,沿着人行道往回走。不时有几片黄叶打着旋飘过他们头顶。谭琴边走边交待,他在外面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打电话给她,也可以去找她在珠海工作的妹妹谭晶。尤奇点头应允着。转过街口时,谭琴忽然很自然地挽住了尤奇的左臂。尤奇禁不住心头一颤:这久违了的亲昵和温柔,为什么要等到分手才出现呢?
当夜,尤奇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刘媚的美是无法否认的,高挑的身材,希腊式的轮廓分明的脸,挺拔笔直的鼻子,黑幽幽的大眼睛,嘴角还有一颗别具风韵的黑痣。因为深知自已的美,刘媚是不太理人的,与人说话多用反问句:“是吗?”并且有较重的鼻音。所以刘媚看上去就有几分冷艳,就容易产生距离感。就像距离可以产生美一样,美也可以反过来产生距离的。能和刘媚近距离交往的人寥寥无几,就连老师和她说话都一个个显得小心翼翼。
一个女子太美了,就令人难以亲近。在紫藤文学社,尤奇和她虽是正副社长,却总是就事论事,再无多话说的。当然,尤奇对她的某些作派看不上眼也是一个原因。比如,在尤奇看来,她写诗并不是真正爱诗,而只是可以向别人炫示她是个写诗的人而已。其实她并无多少文学才华,那些分行排列的句子也没有多少诗意,问题是她总能发表。许多报刊杂志的编辑都被她的美照亮过眼睛,所以她的诗也就看上去很美。最让尤奇受不了的是,一见面刘媚总要首先宣讲她的诗要在哪个大刊物发表了,哪个知名诗人又赞美她的诗了,让人烦不胜烦。她津津乐道的那些事往往是子虚乌有。尤奇一般硬着头皮听上几句,就抽身走人。
刘媚和莫大明莫名其妙地好过一阵子,莫大明留校的名额被人顶替之后,刘媚莫名其妙地去了深圳,和深圳大学一个副教授结了婚,不久又离了婚,也是莫名其妙的。
毕业之后,尤奇和刘媚只见过一面,是两年前的春节期间,在一次同学的聚会上。她还是那么美,只是瘦了些,脸庞的希腊式特征更为突出了。见面的第三句话就谈起了她的诗,说某个意大利的文学机构可能要邀她去访问了。尤奇照例是不予置信的,但他还是很礼貌地表示了祝贺,愿她早日成行。
尤奇作梦都没想到,自已会去深圳找刘媚,还想请她帮忙找工作。刘媚的电话号码是谭琴给他的,他怀疑在特区的文化馆当文学专干的刘媚是否帮得上这个忙,又是否肯帮这个忙。毕竟,他和刘媚并无深交。尤奇犹豫了很久,才把电话打过去。
谁知刘媚却非常爽快。
“是吗?你也要下海了?好呀!工作总是找得到的,我帮你留心就是。我手头正好有个写电视脚本的任务,你愿不愿意做?愿意就先过来,我们合作一把。边写电视本子边找工作,不是两全其美吗?!”
尤奇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他随即准备了两份推销自已的个人资料,装订得很漂亮,包括他的简历、作品剪报、身份证毕业证复印件等等。然后,他提上那只黄色的旅行袋,孤身登上了南下的列车。
列车驶出莲城时,一场秋雨潇潇而下,许多熟悉的景物徐徐地退出了尤奇的视野,在尤奇的心里,莫名地就有一种悲凉之感油然而生……
被列车摇晃了近二十个小时,到达深圳已是傍晚时分。走出车厢,一股热风扑面而来,让尤奇以为又回到了夏天。步出车站,尤奇四下张望,有点不知所措。森林般的高楼大厦对他有一种无形的压迫,而闪烁的霓虹灯则显得诡谲莫测。正彷徨着,刘媚穿一身紫色连衣裙飘逸而来:
“尤奇,我在这!”
尤奇先闻到强烈的香水味,转过身,才见其人。刘媚的声音显出从未有过的亲切。尤奇握住她伸过来的手,恍若在半空里抓住了一根绳子。他轻轻摇了摇手,很客气地道:“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吧?”
“没什么,我也刚到,”刘媚引着他往停车处走,“呃,路上还顺利吧?告诉你,《诗刊》可能要发我一首诗呢!”
“是吗?那祝贺你呀!”尤奇看看她,笑道,“刘媚,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真没想到,在这种经济动物聚集之地,你还有心情写诗!”
刘媚说:“都说这里是文化沙漠,我不这么看。越是沙漠才越向往绿洲呢。我呀,也就这么一点寄托了。”
尤奇立时就有了同病相怜之感,觉得自已过去对刘媚的看法有失公允。漂亮女人,谁没一点点虚荣心?爱慕文学总比爱慕金钱与权力要好一些吧?
尤奇随刘媚来到一辆黑色奔驰车前。从驾驶座上钻出一个西服笔挺的男人,矜持地笑笑,握了握尤奇的手。刘媚介绍说是欧总,她的朋友,特意亲自开车来接尤奇的。尤奇明白是沾了刘媚的光,当然要给她一些面子,就有意做出了一些受宠若惊的样子,冲欧总连说了几声谢谢。
轿车在流光溢彩的街道上轻轻滑行。欧总话不多,边开车边随意地问了问尤奇对特区的印象,送他们到刘媚的住处后,就告辞走了。刘媚家的小保姆已经将饭菜做好摆在桌上。自已单身,也要请个小保姆,尤奇想,这就是典型的单身贵族的风格吧。
吃饭的过程中,刘媚接了好几个电话。她根据不同的通话对象变换着声调,表情丰富多彩。尤奇好奇地聆听着,觉得有意思,像在听广播剧。看来,单身的刘媚过得非常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