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个大学生,进机关这么多年,自己不进步,还好意思说人家,思想意识不健康嘛!以为自己能写几个字,就自以为了不起。有什么了不起的?浅薄、无知嘛!离开了组织,你能做什么?寸步难行嘛!像你这样的马,对不起,就是跑得再好,也不给草你吃,不给,就是不给!”
几乎所有的与会人员都扭过头,将目光对准了尤奇。尤奇脸上灼疼不已,头皮发麻,感到自己千疮百孔了。不,他不能这样任人宰割。他顾不得多想,站了起来,于众目睽睽之下走了出去。并且,重重地甩了一下会议室的门。在这个机关他夹着尾巴做人,老老实实地熬了六年,今天终于做出了一个叛逆的举动!
尤奇急极败坏地回到自己办公桌前。是小袁还是李模阳打了小报告,把自己关于马和草的议论汇报上去了?追究这个已毫无意义。周围的一切,包括这堵墙,仿佛都对他充满了敌意。他一刻也不想在这儿呆下去了。
尤奇掏出笔和纸,不暇思索地写下:关于申请停薪留职的报告。
做出这样的选择,当然是要说明原因的,可这原因又是不能搬上桌面的。尤奇胡思乱想了一会,干脆很简单地写了一句话:我进机关六年,工作成绩平平,因性格原因,自觉不能适应机关工作,特申请停薪留职。
刚旋上笔帽,散会了,李模阳回到了办公室。尤奇一声不响地将报告往他手中一递。
李模阳瞟一眼报告,皱起眉道:“尤奇,你是不是已找到赚钱的门路?”
尤奇闷声道:“没有。”
李模阳说:“那你可别一时冲动!”
尤奇说:“我早就想这样做了。”
李模阳说:“咳,年轻人真是经不得事,批评几句算什么?哪个不是在批评中成长起来的?”
尤奇说:“麻烦你给我交给局党组。”
李模阳说:“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吧,要交也要待我先作了汇报再说。不然,说我没掌握好你的思想状况,让我处于尴尬位置上。”
尤奇夺过报告:“那我自己交。我还管你尴尬不尴尬?!”
李模阳又将报告拿过去:“好好,我替你交。不过我告诉你,停薪留职的不是你一人,前几天局里有了新政策,凡停薪留职的,每月还要交一百元管理费。”
尤奇说:“我交。”
李模阳说:“还有,只准留职一年,一年以后自己另找单位调走,否则就把你的档案转到人才交流中心去。总之一年之后,你不能回局里来了。”
尤奇说:“你以为我还想回来吗?”
李模阳说:“我看你还是考虑周全一点,至少要跟谭琴商量一下吧?”
尤奇瞪圆了眼:“你交还是不交?”
“好好,我这就交给局长去。”李模阳摇摇头,捏着报告出门去了。
李模阳一走,尤奇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居然,他炒了这个局的鱿鱼了,他不要它了,这是多么愉快的事!报告批不批,都无关紧要,他反正不在这儿呆了。他将办公桌抽屉全部拉开,找来一个塑料袋,将自己的东西捡进去。
尤奇提着塑料袋穿过走廊时,有几个人神情暧昧地看着他。本想打个招呼,说声再见,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可怜可怜他们吧,他想,他们还要在这儿苦熬下去呢。
就这样,尤奇轻而易举地走出了这幢吞噬了他六年时光的楼房。
穿过大铁门时,廖副局长在后面喊:“尤奇你等一下。”
尤奇本不想等,一想六年都过了,就等一下吧。尤奇就停下来等了。等了几秒种廖副局长就到了跟前。
廖副局长说:“尤奇你怎么要采取这种断然措施呀,是不是对谁不满?”
尤奇说:“不是不满,是厌恶。”
廖副局长循循善诱地说:“那你厌恶谁呢?”
尤奇望着那张伪劣的笑脸,一字一顿地说:“我、厌、恶、自、己,不行吗?!”
尤奇不再理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对身后那幢灰色大楼,他再也不想多看一眼。
午饭都没吃,尤奇搭上了去浮山县樟树铺乡的中巴车,回乡下的家。中巴车没什么规矩,乘客招手就停,随时可下,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六十多公里路程,颠簸了三个多小时才到。下了车,尤奇又步行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尤家湾。站在村口,望见自家那幢黑黢黢的老木屋时,太阳快要落山了。
尤奇已经决定,去沿海开放城市闯一闯。走之前,回来看看母亲。停薪留职和外出的事,他都不会说,因为肯定会招致家人的反对和担心。
尤奇走进屋门前的禾场,只见几只鸡在刨食,阶基上堆着刚挖回来的新鲜红薯,屋里屋外静悄悄的,弥漫着农家特有的安详气氛。他叫了一声妈,不见回应,菜园里倒传来喀嚓一声响。侧身一看,母亲正在菜园里,举着锄头挖土呢。
尤奇连忙跑进菜园:“妈!”
母亲瞥见他,笑得皱纹一挤:“尤奇回来了。”
尤奇夺下母亲手中的锄头:“妈,你还自己挖土呵,这种体力活让哥他们干嘛。”
母亲蹲下身子,拣着土里的草屑:“我还挖得动,你哥他们也忙。这块地方想挖出来种点萝卜。你怎么有空回来?”
“噢,正好有点空,回来看看你。”尤奇脱了鞋,赤脚踩在土里,往手心吐口痰,举起锄头猛地挖了下去。泥土的清香沁人心脾,儿时乡村生活的全部感觉又都回到了他的身上。
“谭琴还好吧?”母亲问。
“她好着咧。”一些泥沙落进尤奇头发里,他拍了拍,感到很亲切。
“她……还没有?”母亲小心翼翼地看看儿子。
尤奇说:“妈,你就别操这个心了,这是自然的事,该有时就会有了。”
“早该有了的呐,”母亲咕嘟一句也就不再多说了,抓住尤奇手里的锄头,“别挖了,歇着吧,乡下总有干不完的活的。”
尤奇就扛起锄头,跟着母亲出了菜园,回到堂屋里。母亲给他沏了茶,抓了一碟炒花生。他就坐在堂屋门口,望着田园景色,呷着茶,回味着少年时的生活场景。
西山的阴影从屋后漫过来。嫂子背一个牵一个,带着两个侄女回来了。尤奇忙从包里掏出两袋果冻。两个侄女高兴得直往他身上爬,叔叔叔叔叫个不停。大侄女小燕上小学二年级了,话特别多,扯着尤奇的耳朵说:“叔叔叔叔,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长大了我也要当干部!”
尤奇捏捏她的脸:“为什么呀?”
小燕说:“爸爸说,像叔叔一样,上了大学,当了干部,就是城里人了,就有好日子过!”
尤奇说:“你知道城里人怎么骂不爱学习的孩子吗?他们说,你再不好好学习,长大了当干部去!”
小燕忽闪着亮晶晶的大眼:“这是为什么呀?”
尤奇说:“这个你长大了就懂了的。好多城里人认为,当干部是不要什么本事的,也没什么出息,晓得吗?小燕以后上了大学,不要当干部,要当科学家,科学家才了不起呢,知道吗?”
小燕庄严地点头:“嗯,那我就不当干部,当科学家!”
叔侄俩正说着,哥哥尤刚回来了,一见他,高兴地扬起手中一个篮子:“呵呀尤奇回来了,你硬是有口福咧!福娃儿捡了些松菌,给了我半篮,你正好尝尝鲜!”
嫂子擂了尤刚一拳:“看你烧包得,人家城里人什么没吃过?稀罕你这点野东西!”
尤刚说:“你懂个屁。昨天和乡长一起吃饭,还听他说起一个顺口溜呢,说是乡里干部要吃饱,县里干部要吃好,市里干部要吃草,草才是真正的健康食品呢!”
尤奇就笑道:“哥说得对,是这么个理。”
尤刚朝他左右看看:“哎,谭琴没来?你怎么不把她带回来呀?”
尤奇说:“人家忙着呢!”
尤刚说:“她是个大忙人,也是个大能人,我还要好好感谢她呢!”
尤奇很奇怪:“你要感谢她什么?”
“她没跟你说?”尤刚就讲出了原委。原来上个月村里选村长,尤刚想当,但他不是内定的候选人,就一个电话求到弟媳妇门上了。其实尤刚也没抱多大希望的,谁知谭琴一个电话打到乡政府,不知说了些什么,事情竟办成了。村长虽只是个芝麻官,但也不知多少人盯着的呢。
“这么说,是她帮你当上了一村之长?”尤奇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谭琴的手居然可以伸得这么长。
“是呀,都当了半个月了”,尤刚又不无遗憾地晃晃脑袋,“嗨,要再早几个月就好了,乡计划生育站那几个家伙,就不敢强行要你嫂子结扎了。惹恼了我这地头蛇,谁还帮他们收统筹款?”
尤奇望着哥哥。尤刚把一件西装披在双肩,肩膀不时耸上一耸,确实有一些村干部的派头了。
“现在好了,再过一两年,我保证修一幢二层小洋楼,给你们俩口子留一间。这祖上留下来的老屋,也该完成它的历史使命了。”尤刚眉飞色舞。
尤奇说:“你就这么有把握?”
“当然!”尤刚说:“全乡十六个村,几个村的支书、村长不是住的新楼房?”
尤奇心里有些想法,但不想扫哥哥的兴,就缄默不语。尤刚东拉西扯地聊了一会,忽然碰碰弟弟的肩,压低嗓门:
“哎,你和谭琴关系还好吧?”
尤奇一愣:“你……是不是听到什么?”
尤刚说:“听倒是没听到什么,只是我觉得她那么漂亮,职务比你高,本事又比你大……心里替你不踏实呢!”
尤奇说:“我都踏实,你操什么闲心呀。”
尤刚说:“但愿我是操的闲心。不过不是我说你,尤奇,你好多方面不如谭琴,好像读书把人都读蠢了,不懂世故人情。你呀,要好好向她学习。”
“各有各的活法。”
尤奇闷声说道,凝望着田野里飘落的夜色,不再言语了。
一家人围成一桌吃了晚饭,又坐在阶基上聊了很久的家常,直到三星打横,才各自上床歇息。母亲在尤奇过去住的屋里开好了铺。一进屋,尤奇就嗅到了过去岁月的气息。床,箱子,还有那张裂开了几条缝的书桌,都还摆在老地方。他从小学到中学得的那些奖状也还贴在墙上,只是全都发黄了。
尤奇躺在床上,久不能寐。想着他和谭琴之间的事,想着他对家人隐瞒了的一切,愧疚之情拥塞于胸:母亲含辛茹苦养大了他,哥哥辛勤劳作送他上了大学,他就是这样报答家人的吗?
可是除此之外,他又能怎么做呢?他也是走投无路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