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是宁静的。宁静的秋夜令尤奇心如止水。尤奇在新搬进的两室一厅里迎接每一个秋夜的到来。通常是他一个人守在电视机前,从《新闻联播》开始,一直看到差不多所有节目结束。
尤奇慵懒地躺在沙发里,一条腿曲起搁在沙发扶手上,姿态很不雅。他独自一人,当然无所谓,怎么舒服怎么来。除了电视机,所有的家用电器和家具都是新添置的,他不知谭琴哪来那么多钱。他从不过问。也许是谭琴又升任副总的原因,隔三岔五就有人送来新东西,他们的家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旧貌换了新颜。谭琴还使上了大哥大,而且那大哥大变小巧了,小巧了的大哥大就不叫大哥大而叫手机了,尤奇也由此而真切地感受到了时代前进的步伐。
《莲城新闻》开始播放时,尤奇沏了一杯碧螺春来啜饮。他对茶的感觉很麻木,所有茶到了他口里都是一个味道,他想可能是他的味蕾不够精致,实践又太少的原因。这时他瞟见妻子出现在屏幕上。她跟随在娄卫东和市长的屁股后头,会见一位台湾来的商人。那台商的钱包一定是很鼓的,尤奇想,因为市长和他的随员全都彬彬有礼而又谨小慎微的样子。谭琴很上镜头,看上去端庄、大方,而且年轻,这当然跟她每月坚持做两次美容面膜不无关系。
音乐门铃悦耳地响了。
尤奇将电视音量调小,然后去开门。一看是娄卫东的妻子申晓梅,就说:“哟,小申,今天走错门了吧?你是从没到我家来过的。”
申晓梅进门说:“没来过就不许来么?”
“哪里哪里,接还接不来呢,请坐请坐。”尤奇忙不迭为她沏茶,又端上一盘水果,笑道,“你是无事不登门吧?”
申晓梅说:“也没什么事,我来看看卫东是不是在你家。”
尤奇说:“哎,刚才从电视里看见他陪市长接见台湾老板呢!”
申晓梅说:“那是上午的事了,又不是现场直播。”
尤奇拍一下自己嘴巴:“你看我,乡巴佬!”
申晓梅朝卧室里看看:“小谭也不在家?”
尤奇说:“她不也跟卫东一样么,他们是拴在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一天到晚在公司里蹦跶。”
申晓梅说:“谭琴挺能干。”
尤奇说:“还得感谢卫东给了她机会。”
“那是应该的,同学嘛,”申晓梅瞟瞟尤奇,欲言又止,眉心微微皱起。
尤奇便说:“是不是还有别的事?但说无妨。”
申晓梅想想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心里有些苦闷,本来想和谭琴聊聊的……她如今对卫东比较了解。我觉得卫东他近来变了。”
尤奇问:“哪方面?”
申晓梅顿了顿说:“主要是在感情方面。他越来越不常回家了。当然,工作忙是另一回事。可我感觉他在有意回避我。我不怕说丑话,他一个月里都挨不了我两次。只怕是肥水落了别人田。女人的直觉往往是很准确的,我怀疑他是不是有了情人。我想向谭琴打听打听,看能不能找到那个女人的蛛丝马迹。”
尤奇笑了,说:“小申,你这就杞人忧天了。老夫老妻,不如过去热烈那是自然现象。我和谭琴还不也一样?卫东这个人我了解,我们相识十多年了,他一直是个老实人,在大学里,跟女同学讲话都脸红呢!他又没前科,你没必要凭臆想猜测他,直觉往往是靠不住的,只能说明你太在乎他了而已。再说,卫东是个事业心很强的人,他正是飞黄腾达的时候,他是聪明人,不会为了拈花惹草而葬送了自己的政治生命的。”
申晓梅说:“尤奇你真是书呆子,不懂行情,现在这种事小菜一碟,怎么会影响政治生命?如今的人,胆大得很,什么都要,熊掌和鱼都不放弃,都已经成时髦了,你这个文人难道不晓得?”
“不是不晓得,但不见得卫东会这样,”尤奇想想,笑道,“我说小申,他万一真这样,你也不必惊慌,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想开些就是。你可以立个标准,只要他喜新不厌旧,只要他还看重这个家并有利于这个家,你就对他宽容一些。”
申晓梅瞪大眼望着他:“尤奇你是取笑我还是真这么想?要是谭琴有了这种事,你也宽容她?”
尤奇一怔,敛了笑,竟不知说什么好。
“怎么样,你也笑不出来了吧?其实我也不是乱猜疑卫东,我是有了证据才说的,”申晓梅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条黑色乳罩来,“这是我昨天从公司里找到的。他公司办公室里间有一个床,这东西就塞在他的枕头下。等谭琴回来,请交给她,让辨认辨认,兴许会认出是谁的。”
尤奇点头答应了她,接过乳罩搭在椅背上,然后送她出门。
申晓梅告辞时眼神有些异样,很兴奋的放着光,尤奇并没在意。
尤奇回到屋里,对那条乳罩端详了一会。它像一条黑色的蛇垂在那里。他好奇地拾起它来仔细察看,才发觉它是一个圈套──申晓梅有意留下的圈套──而他竟懵懵懂懂地钻了进去:它是他所熟悉的,它的铝制襻扣用红线加固过。
尤奇的手仿佛被它咬了一口,一松,乳罩落回到椅背上。他盯着它,一片茫然。乳罩蠕动起来,在椅背上扭动,盘绕,如在跳一种怪异的舞蹈,并且喷吐着黑色的火焰。那火焰灼疼了他的眼睛。于是他把目光移开,无意识地游动。目光触到了玻璃柜里的一只药瓶,那是满满的一瓶利眠宁。他眼皮一跳,赶紧将视线移开。不,他根本没有那种意图,那太荒唐了,不值得。无论如何,生活还得继续下去。
怎么办?他想起了麻将。他揣了两百元钱在口袋里。
眼下,要离开这间屋子,忘掉这条乳罩,麻将可能是唯一的选择了。
走到门前,尤奇听到楼下有熟悉的轿车轻轻驶来停住的声音,熟悉的告别的声音,接着是熟悉的高跟鞋上楼的声音。他回过头来,盯着那条黑色乳罩:他是将它藏匿了呢,还是让它暴露在这里?
尤奇拿不定主意。
谭琴已经在开门了,锁芯转动的声音惊心动魄……
门开的刹那,尤奇猛地跳开去,紧张地站在一旁。
谭琴瞥他一眼:“怎么了?惊慌失措的。”
尤奇不作声。
谭琴换上拖鞋,发现了椅背上的乳罩:“哎,你替我收起来了?还有条内裤呢?”
尤奇斜乜着她,紧着喉咙:“这么说,它是你的?”
“废话,不是我的还是别人的?我晾在楼下铁丝上,特意让紫外线给它消消毒的。”谭琴的口气很随意,这让尤奇心里轻松了一些。
尤奇思忖片刻,觉得还是说穿了好,就说:“可申晓梅说,这是她从娄卫东办公室的床上捡来的!”
谭琴惊愕地张大了嘴巴,眼睛急遽地眨巴眨巴,厉声道:“神经病!”
尤奇说:“你说谁神经病?”
“申晓梅是神经病!”谭琴忿忿地道,“把她老公当个宝,生怕别人抢了。有一天跟踪娄卫东跟踪了三条街!还有一次她竟藏在办公室衣橱里,偷听我和卫东说话,真可笑!”
尤奇仔细观察谭琴的表情。她的反应似乎还属正常,不像说的假话。
尤奇有些糊涂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谭琴问。
“没有,”尤奇对那乳罩呶呶嘴,“只是听小申说后,我像吞了一只苍蝇。”
“你才吞苍蝇?我早吞过了。”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心里清楚,还用得着我点明?”
尤奇说:“你不要以攻为守!”
谭琴说:“我无所谓攻,也无所谓守,悉听尊便。我只建议你用自己的脑子想想,我若和别的男人有关系,会把乳罩留在他床上作一个把柄?”
尤奇嗫嚅着:“我并没有断定……”
谭琴拾起那条乳罩,又拿了几件衣服去卫生间洗澡,关门前伸出头来说:“你断定不断定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
尤奇木然呆立,他被谭琴这句话以及说这句话的冷漠口气深深刺疼了。如果配偶双方于对方都无关紧要,这样的婚姻还有什么意义?
清凉的秋夜,夫妻二人背靠背而卧。谭琴身体随着鼾声轻微地起伏。尤奇望着窗外久久无眠。他朦朦胧胧地想:同床异梦,这才是真正的堕落呵。
尤奇自己都没料到,这是他在这个局上的最后一天班。
上班时一切正常,办公大楼灰不溜秋很有威严地蹲在那里,因为少见阳光花坛里的花弱不经风奄奄一息,院子里水泥地面被尽职尽责的吴伯扫得干干净净,同事们见面时的点头也一如往日一丝不苟,又都具有例行公事的味道。
唯一的例外,是办公室小袁站在走廊里,正儿巴经地和他握了握手,一脸矜持的笑。那矜持的后面,又是显而易见的踌躇满志。尤奇对此并没在意,回报了一些礼节性的表情,就到自己办公室去了。
上午九时,所有机关人员被召集到会议室开会。廖文斌副局长宣读了局里的任职通知。有六个人升迁,其中有小袁,他被任命为办公室副主任了。尤奇这才明白,小袁那份矜持和踌躇满志,原来缘由于此。尤奇有些难以置信,因为小袁资历比他浅得多,也谈不上什么工作成绩,平时发起牢骚来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小袁怎么就成了一匹出人意料的黑马呢?
尤奇向来鄙弃向上爬,也自认无一点官本位意识,可他莫名地就有些感到失落。
接着是陈志远局长讲话,无非是勉励新提拔的同志如何挑起重担,不辜负局领导的殷切希望之类。尤奇听得昏昏欲睡。可是忽然,陈志远话锋一转,犀利地直奔尤奇而来。尤奇敏感地瞪大了眼睛,张大了耳朵。
“……我们有极个别同志,自己不要求进步,还不愿意看到别人进步!居心叵测,怪话连篇,说什么又要马儿跑得好,又要马儿不吃草,这是对党的干部政策的毁谤,对党的组织路线的歪曲嘛!这是决不容许的!”
陈志远的目光射到了尤奇脸上,他血往头上一涌,使劲地板起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