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奇几乎彻夜未眠。脑子里交替出现与叶曼交往以来的种种画面。在黑夜的深处,在思想的深处,他对叶曼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都进行了重新审视和反复回味。其结果是,在他心目中,她的纯真、她的亲切丝毫未减,相反,显得更加难能可贵,更加不可或缺。
相比之下,尤奇,你是那么卑俗呢。
你应该为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念头羞愧。
你有什么资格苛求她?
你有什么理由亵渎她对你的一片真情?
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难道愿意失去她?不!那是不可想象的。他不但要见她,还要向她认错,求她原谅,让他一辈子都能呼吸到她身上的芬芳。他会满足她的一切要求。此时,他真希望她有要求于他,他说过,他会对她负责的──如果她不作他生命中的常青树,他的情感之藤,该往哪里去攀缠呢?
想着想着,尤奇的眼眶就灼热了。
天一亮,谭琴就早早起床,梳洗打扮一番,话都没留下一句,匆匆走了。她对尤奇的心理状况一无所知。当然,他对她也一样。
尤奇起床吃了早点,看看已到上班时间,就给李模阳打了个电话,谎称感冒了要去医院看病,请半天假。
然后,他夹起自行车直奔流芳宾馆。
他也不管叶曼是否当班,直接去了她的宿舍。他三步并作两步地窜到她门前,喘息一下,举手就敲。连敲了两次,没有反应。这时隔壁伸出一张睡眼惺忪的女孩脸来:
“莫敲了好不好,影响别人休息呢,里面又没住人了。”
尤奇讶然:“怎没住人,叶曼不是……”
“她昨天下午走了,合同期满解聘了。”
尤奇惊愣了:“她走了?怎么会呢……她到哪儿去了,你知道吗?”
女孩摇摇头,问:“你是她什么人?”
尤奇说:“我是她的朋友。”
女孩说:“你是她的朋友,她怎么不告诉你?”
尤奇无言以对,只觉后脑有些麻木。他默默地退出宿舍。茫茫人海,到哪里去找叶曼?他后悔自己与叶曼交往这么久,只顾与她欢愉,居然连她的家庭住址都没问。他想起叶曼说过,守总机的女孩是她朋友,兴许她那儿有叶曼的线索。
尤奇去了流芳宾馆大堂,用宾馆内部电话拨通了总机:“你好,是肖小芬小姐吗?”
“是呀,请问您是?”
尤奇说:“我是叶曼的朋友。”
“哦,你就是那位国务院同志呵!”
尤奇说:“别开玩笑,你知道叶曼去哪了吗?”
“对不起,她没说。”
尤奇说:“真不知道?”
“你都不知道我哪里知道呀!”
尤奇不甘心:“那你知道她家住哪吗?”
“好像在城西那一块吧,具体在哪我也不清楚。”
尤奇急了:“你不是她朋友吗?”
“你不也是?还是男朋友呢!”
尤奇噎住了:“你……”
“不过,我虽没去过她家,她家的情况还是晓得一些。她家很困难呢。”
尤奇急忙问:“怎么个困难法?”
“她妈有病,长期在家休养,她爸呢又下岗了,靠在街上踩三轮车赚点小菜钱,一家人的生活还主要靠她那点工资呢!”
尤奇心里一沉,原来是这样。
“哎,听说你是机关干部,那是个官喽?”
尤奇说:“我是机关干部,但不是官。”
“你莫谦虚喽,机关干部都是官,是官就有门路。你不是叶曼朋友么?你帮她一把吧,给她或者她爸爸联系个工作。”
尤奇想想说:“行,我试试看……不过你也要帮我个忙,给叶曼留个话。你见了她就说我在找她,她要不来电话,我会把全城宾馆找遍挖地三尺也要找到她!”
“嘻嘻,行,那我叫她等你把所有马路都挖烂了再出来!就这样吧,不能和你聊了,经理晓得了要炒我鱿鱼。拜拜!”
尤奇骑着自行车回局里,一路上神思恍惚,心情沉重。他没料到叶曼,这样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身后是一个如此困窘的家庭环境。他搜索枯肠,看有什么关系,能否给叶曼找到什么门路。但遗憾得很,性格内向,不善交际的他参加工作七年,非但没有朋友,熟人都不多,更别论用得上的关系了。这也是谭琴看低他的缘由之一。心爱的女子处境艰难,而他却束手无策,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尤奇在人群里穿行,感到这个城市于他是愈来愈陌生了。进了机关大门,他才想起请过假了的,上午根本不必来。可是不来局里,到哪里去呢?他竟有了一种走投无路的感觉。
到办公室一看,李模阳不在,尤奇赶忙找出电话薄,翻到宾馆一类,一个接一个电话打过去。“请问,你们那儿有叫叶曼的吗?得问人事部?好,请转人事部……没有叶曼?知道了,谢谢呵。”连打了三家之后,尤奇泄气了。全市的大小宾馆旅社有数百家吧,这么找无异于大海捞针,况且,叶曼不一定这么快就找到了工作,找到了也不一定还干服务员。如果叶曼不再主动找他的话,也许他永远也见不到她了。
尤奇将电话薄甩到一边,颓丧地伏在桌上,双目无神地望着面前那堵白墙,心里空得如挖掉了一块。
中午,心灰意冷的尤奇丢下饭碗就往床上一躺,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已是下午三点,等赶到局里时,已迟到了三十分钟。李模阳的脸色就变得十分严肃了:
“尤奇呀,进机关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要严格要求自己嘛。”
尤奇不以为然:“不就是迟到了一小会么,谁没个头疼脑热的时候?”
李模阳说:“迟到那样的小事,我才懒得说呢,我是指生活作风上的。”
尤奇心里一跳,硬起嘴说:“你看见我有生活作风问题了?”
李模阳说:“我也不是说你已经有生活作风问题了。我是给你提个醒,敲敲警钟。年轻人,以后的路还长,不要在这个问题上跌跟头!你要出了事,我这个当科长的也有责任嘛,你说是不是?”
尤奇迷惑了,说:“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李模阳说:“我也不是说你已经出事了,总之,打打预防针有好处。刚才有个女孩子电话找你,声音娇滴滴的,说要你晚上见她。”
尤奇立即知道是谁了,心里窜过一道热流。
李模阳说:“她还说在你知道的地方。”
尤奇觉得李模阳太可笑了,但他心里高兴,也懒得跟他计较,笑道:“李科长,你的好奇心也太重了,这样很累哟!”
李模阳说:“你小子,我晓得你心里不服。有领导关心你,你应该觉得幸福才对嘛!”
尤奇撇撇嘴笑笑,不睬他了。他清点了一下自己的钱包,有三百多元。他随即去了财务科,从出纳小梁私人手里借了五百元。他找了一个小信封,把八百元钱装起来。他想给予叶曼一点小小的帮助。
晚饭后,夕阳刚刚沉入西山,尤奇早早地来到江边大柳树下。天光明亮,江风轻柔,尤奇心里兴奋而舒畅。见证过他的恋情的柳树,叶子已开始泛黄了,对即将履约而来的叶曼,他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一大片晚霞从西天一直铺到他的头顶,像一块巨大的桔红色地毯,映得江水都泛红了。尤奇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象征,他全身都沐浴在一片迷离的红光里。
一个白色身影越过马路,向江堤游移过来。尤奇一眼认出是他翘首以待的叶曼,一袭薄纱似的白连衣裙将她妆扮得亭亭玉立。他向她迎了过去。在相距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两人面对面地伫立不动了。她的面容纯洁而沉静,直视着他,他发觉她忽然之间成熟了很多。
尤奇抓住她的两只手,紧紧捏着。
她扭过头,望着江面上一条滑动的小船。
半晌,尤奇才轻声说:“叶曼,我真诚地向你道歉,也许,我无意间伤害了你……”
叶曼轻轻摇头:“不用,你没伤害我。”
尤奇凝视着她小巧的鼻子:“我从肖小芬那里晓得了你家的一些情况,我没想到是这样。”
叶曼仍看着江里:“这样的家庭很多,又不光我一个。”
尤奇说:“我想到你家去看看。”
叶曼说:“谢谢你,不用看。”
尤奇说:“我真想帮你一把,可是我能力有限。”
叶曼无声地摇摇头。
尤奇心里有些难受了:“叶曼,你怎么跟我也客套起来了?”
叶曼不吱声。
尤奇从口袋里拿出那个信封,塞进叶曼手里:“我也帮不了你的大忙,这点钱,你先拿去用吧。”
叶曼将信封塞回他的口袋:“我不能收你的钱。”
尤奇问:“为什么?”
叶曼说:“我可以接受别人的帮助,但不能收你的钱。我不乐意。我不想让你觉得我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