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新皇上会把少相怎么办?”在府里,绮丽问我,“他真的会杀了子桓吗?”
“幼稚,”我白她一眼,再聪明的女孩子,碰到政治也成了外行,“这么个胆大包天的人,居然敢在新皇登基之日弑君,只一刀宰了他可算天大的便宜,这一次就算用不到五马分尸,也可挣个千刀万剐,若是皇上一高兴,相府里上下众人连同七姑八姨的亲友都免不了要连坐。”
“你开玩笑?”她睁大眼,不置信,“他做的事,与他的姑妈阿姨有什么关系?五马分尸同千刀万剐哪一个更厉害?”
“表面上是五马分尸好一点,”我面无表情,倒不是为了吓她,这种事情我自己想着也害怕,“一个大活人,四肢与颈被牵在五个方向,每根绳子的另一头都连着骏马,只等一声令下,放蹄扬尘奔开,人就是这么被活生生的四分五裂了,听说当时惨叫声不止一下,骨头断了,皮肉还连着,筋络肌体原有韧性,非得拉个两次才能完全撕开,据刑部的人说,每次行刑时,看刑得人也是痛哭尖叫,甚至曾有人当场倒地骇死。”
她立刻脸色惨白,“天,皇上不会这样残忍地对待子桓吧?”
“那就来个活剐,”我看着她吓得收缩的瞳孔,继续冷冰冰道,“用个三角铁架,把人绑上去,从脚下开始,一片一片削鱼鳞般的肉片,慢慢往上移,削到见了白骨为止,如果行刑者手工耐性到位,可以费个二三天的,可人还没死,血淋淋地吊在上面,连惨叫都没了力气……”
“够了,”她夺命般狂叫起来,伸手将我面前茶杯掷了开去,“你们中原人都不是人。”
“唉,”我自己也觉得毛骨悚然,沉默半晌,念及子桓风流俊美的模样,和那种鲜血四溅、身首异处的惨状,顿感悲伤怜悯起来,先去安慰她,“别怕,好歹大家相识一场,我是断不能看他这么痛苦地不得善终,当然会想办法帮他开脱。”
她不住发抖,呜咽道:“这么能这样残忍,你们还当不当他是人了?”
“这样让他去死,本就是不把他当人了,”我叹,刑部的名目众多,这些酷刑可算顶尖的了,所有的道理不过是,他们要犯人后悔自己为什么是个人,为什么要生到世上来,死,才是解脱。
“金毓,这事你可不能坐视不管呀,”她过来紧紧抓住我手,指尖嵌入肤中也不觉得,“快去求求晔,让他放了子桓吧,充军也好,流放也罢,要么就干脆一刀杀了也痛快,千万别用那些刑罚呀。”
“你真担心?”我打量她,有时候人是不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的,非得逼一逼才能露出山水来,“还说不喜欢他,你怎么会如此激动?若真有这个心思,咱们就拼命把他保下来?”
“我不知道,”她只是摇头,“快去救他吧,人可不能那样个死法呀。”
“那么现在就走,”我立刻站起身来,“要保他就得赶在晔下旨前,你同我一起去,关键时候,你这个西域小公主的面子,说不定也能派上用场。”
才到门口,便撞见如意,她愁云满面,劈头而来:“金毓,你可要帮这个忙。”
“不用你多说,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殿上你说得言语凿凿的,是不是一回去就后悔了,不该帮我去算计子桓?”
“那倒也不是,帮你是应该的,可当时我并不晓得是为了什么事情,后来知道了,竟是这样一个大祸,少相这次定是活不成了,金毓,看在我曾与你联手的面子上,可否施以援手?”
我牵了牵唇角,心里倒不很相信她,那一刻在殿上,她不过是一时被激恼而促成此事,如果真了解了所有过程的来龙去脉,也许未必会肯来帮我,女人,感情上总是很矛盾可怜,在这一点上她们永远不会想通。
我们匆忙入了宫,宦官殷勤相迎,立刻禀报上去,不一会儿,便引我们进了晔的东书房。
晔倚在锦锻卧榻上,正在看下面报上来的折子,见我们见来,微微一笑,勉强让人扶起身来,轻道:“这么急,可是有什么事情?”
“是为了子桓的事,”我老实说,只能借用下我曾救过他的这张面子了,“恳请皇上能免他一死,不是说要重整朝纲么?不找个明白事理的人怎么行,子桓虽然犯了不赦之罪,念在他通晓政事,手段圆熟的本领上,是不是可以先饶他不死”,我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见他凝神而思,并没有接这个茬,只好自己硬着头皮又往下说:“皇上也说过身边缺个得力的人手,我又要告辞西行,如果乘此机会放他一条生路,说不定他会从此存了感激之心,立下辅佐皇上的归顺之意”。
“哦,”他仍是淡淡,却抬眼看我,问,“为什么?为什么要帮他?难道真是为了他的才华?”
“也许是为了不想见他害了性命,”我手里紧着汗,低头道:“我与他素有旧交,原来也有曾把酒向月,谈笑风生的日子,总是不忍心眼见他就这样血水淋淋地死在面前。”
“那就是妇人之仁了,如果没有殿上这件事,当然不用废他的性命,可经此一仗,此人狼子野心立现,难道你光顾念及旧情,就看不到他在殿上的那个狠劲了么?还是你说得对,剥了利瓜钢牙,他还是匹狼。”
我苦笑,这可不是自己打的嘴巴子么,当初说这话时,怎么就没有想到过今天,怪不得那些官,职位越大话就说得越含混,原来早料定每句话到头来还是会报应在自己身上。
“那么皇上还是要杀他?”我试探,“会不会诛了他满门。”
“当然会,郁子桓这条罪过,千刀万剐也足够了,我已决定下旨严办,这个人,我没福气用他。”
“可是……”
“好了,”他皱起眉头,“你不必再为他讨情,此人死不足惜,别忘了在殿上他是如何步步紧逼,欲置你与死地的,金毓,莫非你有什么特殊原因,非要这般留得他的命在?”
这一记引得他怀疑起来,我不由额上渗出冷汗,看来,这事还得另想办法。
我说:“皇上,我们退下了。”
“慢,”绮丽突然冲口而出,“皇上,你千万不能杀子桓。”
她的声音又尖又响,晔与我俱吃了一惊,我的冷汗滴了下来。
“这又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不许你杀他,”绮丽急起来有些口不择言,她咬着唇,瞪圆眼,一字一字道,“因为他是我的未婚夫,你不能杀了我们西域子王的驸马。”
“什么?”
我同晔又是大惊,他更是触动伤口,痛得蜷缩起来。
“你胡说什么?”我手也抖了,瞪她。
“我可没胡说,”她话出了口,反而轻松起来,紫色的圆眸骨碌碌地转,“我们早就私定终身啦,皇上,你可以罢了他的官,没收他的财产,可是,你不能伤了他的性命,让我把他带到西域去吧,我保证绝对不会让你再看到他了。”
“这算什么事?”晔喘着气,看看我,又看看她,怒,“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会这样?”
我回答不出来,身上只一阵阵地发毛,真难为她怎么想得出这个办法来,原说是借用她的面子,谁知她给我把身子也贴出来了,说她这是爱上子桓,可也未必,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自恋,对于那些意属自己的人往往会另眼相待、网开一面,基于这个原因,子桓没有狠心杀如意灭口,绮丽亦会舍下身份不让他受活剐。
我屏着呼吸,堵着口气,暗地里使着劲,把绮丽拉出宫外。
一路上,她也是发呆,眼中焕出疲乏无神。说:“大哥,对不起,我知道自己错了,可是,我忍不住要说。”
我看了她半天,终于,也只是叹气,万般伶俐有什么用,人若有心,柔软的,火热的,悲天悯人的,便今世不得安生。忆起牢里人,曾是那样眉清目朗的美少年,在夏日花间伴她扑蝶,在身旁耳根低语绵绵,也许,她不爱他,但是,她要救人。
“先回去吧。”我只好说,声音低低,“总会有法子解决的,就是到了绝路,死,也是个办法。”
在马车上,她始终面朝窗外,看得仔细而漠然,终于,说:“大哥,我想回家,我很累。”
我不接话,可是,在心里,它也在说:“累,真累。”
屈指算来,从初遇嫣然那一日起,不过八个多月,然而这八个月,抵得过以往的八年,自那日开始,一桩桩,一件件,阴谋夹带着诡计,像一锅热汤,华丽魑魅,不可告人,淹过来把人心浸没其中,煮了又煮,煎了又煎,终熬成形色暧昧的浓汁,连自己也无法辨识。
我乏了,只想回去看小馨,对我而言,这个世上,只有她的温柔浅笑才是最真实。
进了府门,还未入室,便有人在报,有位公公在大堂,已经坐了很久。
今日变数太多,我早已不再吃惊,先把赫真叫来,嘱她好好看顾绮丽,再举步,去见那人。
他是一位宫里的老人了,以前时常见到他,面白无须肥头大耳,但心思,却是最最灵活,两相一照面,我马上屈身行礼:“钱公公,令您等了这许久,真是金毓失礼。”
“不敢,”他笑容可掬,“咱家也是刚来,却是受人嘱托,要带金公子去见个人。”,边说,他手掌展开,里面,是一只小小金印,行云流水的刻着:闲堂小聚。
这印我认得,是太上皇刻来召集文人墨客进宫赏文的,他还是来找我了。
我随他去见那年迈迷茫的老人,经过那事,他是病更沉重,人更憔悴。
“毓儿,你上来,”他躺在卧榻上,伸手招我,“我没力气,离得远,话说得吃力。”
我依言凑近到榻边,房中光线阴暗,香雾氲氤,他的面孔削瘦干瘪,颜色不似个人,倒像是段木头。
房里没有别人,钱公公已经退下了,关了门,室内更幽暗阴森,我隐约茫然起来,仿佛是在梦里的感觉。
“我是不中用了,”他微弱地叹,眼珠混浊凝固,表面聚不起一丁点的光泽,“毓儿,说老实话,这些年,你恨不恨我?”
我噎住,他快不行了,现在也没有了权,说谎奉承已无必要,可是面对这样的一个老人,枯木残叶凋零,我狠不下心来。
“那就是恨吧。”他咳了起来,勉强要支起身,我忙上前扶助撑起,他在金盂里吐出口浓痰。
“唉,”抖抖颤颤地,他又摸索着躺了回去,身体轻得似烂绵,可又沉得如顽石,“年轻人,你不是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便是太难了。要知道,虎毒不食子,我怎会去害你。”
我不说话,低头听着,同他争辩什么?他已在尽头。
“这些年过来,我看了很多,别以为什么事都不晓得,毓儿,我是清楚的,竮儿太老实了,他想利用子桓,哪有这么容易,鸡蛋撞石头也是抹一地蛋黄呢,他连鸡蛋都不如,根本触不到子桓的皮毛。”
我猛地抬了头,这老人,他心里竟是明白的。
“做皇帝哪有这么容易,晔儿是精明,可也太累,这么劳心费神的模样,这个帝位长久了,他也会撑到内伤。”说这话时,他眼球转动,居然有了丝狡黠,“人太眼明手利了,兴许下头骗不了你,但自己也就放不过自己,有时,风刀剑雨并不是来自外头的,魔由心生,人最容易伤的,伤了痊不了的,还是这颗心。可惜,我的话,他是再也听不进去了。”
我默默听着,这话嚼在口中,吞进肚里,好不令人悲凉感伤。
“你同他立在一起与子桓斗是为了想当官吧,”他慢慢转头过来看我,“你真这么想当官?”
“不,我不想当官。”我嗫嚅,这个念头我曾经动过,现在,已经放弃了,为了这点荣耀,代价未免太大,我情愿裹足于政治圈外。
“你果真这么想的?”他有一丝不料,出了会神,才叹,“那你助晔儿做什么?没得也把竮儿逼上了绝路。”
我怔住,这是我的错么?我忍不住说:“皇外公,皇党之争不早就存在了,有没有我,它都在运作。”
“只要有皇室在,皇党之争就完不了,”他微微摇头,“何止皇党之争,官野之争,家族之争,只要有一点点权力在,人总会前赴后继的去抢夺。本来,晔儿与竮儿、子桓这一盘棋是势均力敌,可你一冲进来,它便有了胜负之偏,走得更快了。”
“是这样么?难道我真不该进来?”我迷茫。
“人生在世上,究竟该要什么样的生活?你看晔快乐么?子桓快乐么?你父亲弟弟快乐么?毓儿,我是最疼你的,别以为我是为了你这个人质身份才重视你,我给你的生活,是最快活逍遥,你为什么想不通这点?”
他说话间,抖抖地伸出只手,递向我,我模模糊糊地接了,真轻,这一掌薄骨,捏在手里是冷而皱。
“我只希望你能悠闲地过一生,”他声音细不可闻,“晔儿同竮儿是没得选择了,生在帝王家,没几个是有善果的,我保不了他们,可是你,我准备了繁花锦程,你……唉,你居然不领情,硬要自己卷到这场争斗中来。”
他流下泪来,也是浑的,滴在纹路交错的面颊上,水珠滚动,不知如何走向,到底四处散开。
“你只是要给我个平安的生活么?”我喃喃地问,不知是在向他还是向自己,“我不是个人质么?如果有事,我不是首当其冲的血书么?”
“武林真同朝廷有冲突会怎么样?”他奇怪,反过来问我,“如果你父亲真要反,他还顾得上你这个儿子?你真以你父亲是这样的人?我知道他不会的,虽然留你在我这里,但我知道,这一招是永远用不到的。”他低低保证:“毓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也许你本来便是个人质,但,这事端一日不发,你就永远是我的皇外孙,享尽荣华,脱身远离凡世劳作的蚀磨。”
我眼眶热了起来,这话能信几分?我不知道,想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没理由再来稳住我。
“子桓呢?”我忽然想起一事,“既然你对我们都有安排,他的境况又如何?你准备怎样对他?今天召我来,难道也是想让我把他从牢里救出来?”
他愣住,看我,“子桓?”他双唇吐出这字时如同陌生人的名字,“他有什么境况?又关我什么事?”